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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巷子里,乌鸦劝说涂灵簪随自己离开,却被她摇头拒绝。
“扶摇身上有很多疑团,我想弄清楚。”对上乌鸦担忧的目光,她叹道:“你安心,若是实在没了法子,我会全身而退来找你。或许将来会带着你们寻一处安宁的地方,做个除暴安良的游侠,也不枉涂氏忠义的祖训。”
乌鸦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密封的瓷瓶递给她。
涂灵簪接过来闻了闻,不禁笑了起来:“千里追踪?凭这玩意儿,你当真可以随时找到我?”
乌鸦缓缓咧开一个笑来,在光影交错的黑暗中显得邪气万分。他沙哑道:“这本是我们刺客用在暗杀目标上的秘香,一次能保持近一月,只有专门训练的金灵蜂能嗅到,哪怕百里开外也能准确找到目标。”
涂灵簪将瓷瓶收进怀中,朝巷子对面的永丰楼望去,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各自散了罢。”
说罢,她拍了拍乌鸦宽阔结实的肩膀,“保重,后会有期!”
涂灵簪再回头时,乌鸦已不见了身影。她笑了笑,转身朝庆丰楼走去,正巧碰到李扶摇和李淮一前一后下来。
李扶摇别有深意地瞥了涂灵簪一眼,这才打了个哈欠,慵懒道:“回宫。”
李淮朝涂灵簪颔首,示意道:“本来打算让你今日随本王出宫的,但陛下临时起意,说是有些舍不得你,要将你留在宫中贴身伺候。能留在陛下身边,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分,你便随他去罢!”
涂灵簪:“……?!”
李淮见她一脸讶然,以为她在害怕,便轻叹一声,压低声音语重心长道:“萧姑娘,伴君如伴虎,今后你要小心行事。陛下性子是乖戾了些,切记莫要忤逆于他。”
顿了顿,李淮温柔一笑,荡开一层深不见底的眼波,温声道:“这半年本王都会呆在长安,若是姑娘遇到了什么困难,或是陛下为难与你,你都可与本王来说,本王定将竭力相助。”
虽说陈王总是热情到令人奇怪的地步,但涂灵簪对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也讨厌不起来,她强忍住心中翻腾的喜悦,低声朝李淮道了声谢。
她正愁找不到机会接近李扶摇,突然间有了这么一个贴身接近他的机会,涂灵簪高兴都还来不及,因而并未发现转身的一瞬,李淮缓缓收拢了笑意,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久久陷入了沉思。
……
第二日,涂灵簪就搬进了来仪殿,成了伺候皇上起居的大宫女。
来仪殿的格局还是三年前的老样子,只是空荡冷清了些。若是忽略秦宽安插在殿前的排排禁军,这倒是个安宁幽静的场所。
李扶摇身边的大宫女,除了涂灵簪便只有一个叫冷香的姑娘,是张十分陌生的面孔,或许是秦宽派过来的眼线;大宫女之下,是二等小宫女十二人,清一色十六七岁的俊俏宫娥;再往下,便是负责杂役的三等宫女、嬷嬷若干人。
那个叫冷香的大宫女带着涂灵簪四处转了转,面无表情地一路指点她:“这里是皇上的寝宫。皇上怕黑,故而通宵烛火不能断,每晚都要由大宫女轮流睡在外间守着。还有,皇上喜静,最不喜他人打扰,除非皇上吩咐,你千万莫随意进出内间。”
寝殿的内间是一张垂着明黄薄纱的宽敞床榻,而外间放了一张仅容一人躺下的小软榻,想必就是大宫女们值夜班的休憩之处了。
涂灵簪问:“晚上值班做些什么?可要伺候陛下喝水起夜?”
“不必,你只需在皇上睡前把被褥铺好,准备好茶水便可。”顿了顿,冷香又补充道:“哪怕你半夜听到陛下房中有声响,也不要贸然进出,否则是要掉脑袋的!”
涂灵簪一一记下,又问:“陛下喜欢的茶水是否是君山银针?就寝前可要燃龙涎香?”
她记得前世李扶摇便喜欢喝三起三落的君山银针,喜欢吃牛肉干,衣服上总有淡淡的龙涎香……
谁知,冷香只是凉凉地瞥她一眼,带着三分鄙夷道:“这些东西都不是皇上喜欢的。皇上喜欢喝乌龙茶,最喜甜食,尤其是御品红豆糕。房中的熏香也从来不点龙涎,而是檀香。”
闻言,涂灵簪有了一瞬的恍惚。
不可能,七年的耳濡目染,她不可能记错。
记忆中,李扶摇的确喜欢品君山银针,最爱吃牛肉干,熏香只燃龙涎……而喜欢乌龙茶,喜欢甜食,喜欢檀香的……
——是她涂灵簪啊!
她愣愣地将手覆在胸口,那里的心跳沉重而急促。
为什么,为什么李扶摇口口声声说恨‘涂氏余孽’,却又要日复一日重复做涂灵簪喜欢做的事,吃她喜欢吃的东西?
是在警醒,是在怀念,还是在忏悔?
冷香见她出神,便警告道:“我劝你不要自以为是,还是小心为妙。”
涂灵簪只觉得胸口发热,半响才艰难道:“多谢姑娘指教。”
冷香点点头,恢复了面无表情,不多说一句,不多做一分,仿佛只是一具美丽的木偶。
涂灵簪深吸一口,定了定神,问道:“一直是姑娘伺候着陛下吗?”
“不是,听说之前的婢女意图谋害皇上,被处死了。我和玲珑是三年前才调到来仪殿的。”
“玲珑?”
“哦,她前几日死了。”冷香转过头,阴恻恻地说:“夜晚给莲池的锦鲤投饵时失足,跌进池中溺死了。”
……
来仪殿的四周处处有秦宽安排下的禁军把守,连宫女太监们出入,也要被盘问搜查一番,与其说是保护皇上,不如说李扶摇被软禁了。
更令涂灵簪没想到的是,奉命监视李扶摇的禁军头目,竟是曾经自己的一个部将,名叫霍成功。多年来,霍成功忠诚老实,尤其对他那六旬老母至孝,没想到最终还是反水,做了秦宽的爪牙。
不管霍成功是贪财也好,还是受制于人也罢,涂灵簪倒没有多恨他,夫妻尚且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是上有老下有小的部将?只是看到眼里,心中依然有些苦涩。
行动受限,李扶摇可谓是深居简出。早晨懒洋洋上了朝,下朝后再按照秦宽的指示批几本奏折,然后便是画几幅丹青,或者是喝着小酒欣赏宫伶歌舞,偶尔会陪秦烟、楼心月两位美人在宫中逛逛,简直乐不思蜀。
到了晚上,因为传闻李扶摇十分怕鬼,来仪殿照例是灯火通明,涂灵簪会和冷香轮流守夜,连着几日都相安无事。
这日,又轮到了涂灵簪值夜。
她掐准时辰,提前一刻泡好茶水,准备好温水、毛巾,然后李扶摇就会打着哈欠,拖着慵懒的步伐进了寝殿。他系着松松垮垮的袍子,头发半干着,想必刚沐浴过了。
李扶摇随手接过涂灵簪递过来的茶水,咕噜噜漱了口,然后吐在茶盅当中。
今夜他似是困极了,虚着眼,懒洋洋坐在堆着蜀绣锦被的床榻上,涂灵簪赶紧从铜盆里拧好温热的湿毛巾,给他擦脸擦手。
李扶摇乖巧而慵懒的仰起头,眼睛微闭着,平日那张过于轻佻乖戾的俊脸被摇曳的烛火镀上一层暖意,长而浓密的睫毛打在眼睑下,微微抖动,如同一只慵懒贵气的猫儿。
不可承认,三年后的李扶摇褪去少年的稚气,有着令人惊心动魄的英俊。
柔软的毛巾一寸寸仔细拂过他的眉,他的眼,他挺直的鼻,他紧抿的唇角,以及他十根骨节分明的白皙的手指……
涂灵簪忍不住在心中腹诽:小子,能让师姐亲自服侍你,当真好福气!
待涂灵簪倒了洗脸水回来,却见两只龙靴东一只西一只的被扔在地上,而李扶摇仅穿着亵衣歪七扭八地躺在床上,呼吸绵长,似乎已经进入了梦乡。
涂灵簪一直把李扶摇当师弟看待,此刻看到他的不雅睡姿,也不觉得有多脸红尴尬,只是暗自失笑。
春寒料峭,她轻手轻脚的把他的手脚放正,盖上被褥,又找来干毛巾,把他柔软的黑发一缕一缕擦干,这才悄悄走到外间,和衣而眠。
这晚,涂灵簪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十年前,李扶摇刚被封为太子那会。
或许是李扶摇太过聪明刻苦,秦宽似乎并不喜欢这个新冒出来的小太子,故而处处挤压,李平秋生性软糯做不了主,看到儿子在朝堂上吃苦受委屈也不敢做声,只是嘱咐李扶摇离秦宽远些。
那日,涂灵簪照例去宫中指点李扶摇武艺,谁知在校场上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他过来。她去东宫找了一圈,最后在一棵老梨花树下找到了他。
李扶摇背着她,盘腿坐在梨花树下,双肩微微颤抖,似乎在强忍着痛苦。而更令涂灵簪吃惊的是,李扶摇一边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一边将左掌放在粗粝的地面上不断来回摩擦,直到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染红了身下飘零的梨雪。
他似乎在用这般自虐的方式,来排遣心中极度的恨与痛苦。
即使在梦中,涂灵簪也清楚的尝到了心疼的味道。她忍不住朝李扶摇奔过去,李扶摇惊讶地转过头,用湿红的眼睛瞪着她……然后,梦就醒了。
涂灵簪猛地睁开眼,四周烛火通明,她眯着眼呆呆望了房梁片刻,这才隐约听到内间似乎有什么响声。
她坐起身,仔细侧耳听了听,这才分辨出是李扶摇的声音。
……是他极其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
“扶摇!”顾不得其他,涂灵簪几乎是下意识冲进了内间,然后,她怔住了。
只见李扶摇背对着她坐在阴暗的角落里,一手死死捂住嘴,牙关紧咬,而另一只手则紧握成拳,不断地将自己的拳头朝冰冷坚硬的地面砸去,不消片刻便皮开肉绽,殷红的鲜血蜿蜒淌下,在大理石地砖上溅开朵朵血梅,触目惊心。
梦境与现实重叠,涂灵簪只觉得心痛万分。
少年时他便这样,在极度压抑时,总是会选择用身体的疼来减轻心中的痛苦,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使自己保持清醒。
感觉到身后有人,李扶摇猛地转过头,通红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涂灵簪,目光狠厉,明明睫毛上还挂着泪水,但他眼中的杀气却前所未有的强烈。
涂灵簪下意识后退半步。那一瞬,她真的以为李扶摇会杀了自己。
而几乎是眨眼的一瞬,李扶摇的瞳仁渐渐涣散,满脸脆弱和茫然,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不断颤抖,似乎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陛下,做噩梦了?”涂灵簪赶紧倒了杯水过去,蹲在他面前,又心疼又难过,手堪堪停在半空中,似乎想要触碰却又有所顾忌。
李扶摇哆哆嗦嗦的就着她的手喝了半杯水,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她,似乎在试探什么。
良久,他松开紧握成拳的左手,望着满掌的鲜血,幽幽道:“你知道吗,这宫里有鬼。一个没有脑袋的无头鬼……”
他神经质地轻笑一声,说:“……她害了我父皇,又要来向朕索命……朕害怕。”
“……”
涂灵簪撕下干净的里衣袖子,帮李扶摇包扎好伤口,沉默半响,这才低而坚定地说:“不会的,陛下,别害怕,她不会来害你的。”
李扶摇茫然地看着她,似乎在揣测她的话是否可信。
片刻,涂灵簪抿了抿唇,忍不住问道:“你恨她吗,陛下?”
话一出口,涂灵簪就后悔了。
她低头,不敢对上李扶摇的视线。就当她祈求李扶摇没有听到,或是没有听懂她的话时,却听到李扶摇低哑的嗓音冷冷传来:
“恨啊!朕最恨她了!朕最恨她了……”
一遍又一遍,恍若催眠,仿佛梦魇。
尽管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再一次听到这话,涂灵簪还是感觉到了一阵心痛,仿佛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嘴唇几番张合,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