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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捉着元清杭的食指,在储物袋口的神识标记上一按,微微灼热掠过,元清杭低头一看,就是一怔。
袋口的神识标记上,已经添了一道他的指纹印记,从今以后,他便成了这储物袋的第二个主人,想开便开,再也阻碍。
“你现在可以随时偷了它跑路了。”宁夺淡淡道。
元清杭瞪着他。
这话虽然一如既往地语气平静,不知怎么,却好像带着点赌气的意味。
元清杭心里不忿,忍不住凶道:“明早醒来见不到我,你可别后悔!”
宁夺一声不吭,立刻转身躺下,背对着他,不一会儿,竟发出了淡淡的鼾声。
元清杭目瞪口呆,盯着他背后,心里又是好笑,又有点恼怒。
这人平日沉稳持重,待人接物都通情达理,怎么现在忽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比小时候还难搞得多呢?
正想捡起一块石头丢他,可一眼看去,宁夺蒙住眼睛的那条白绢正垂在颈后,一动不动。
元清杭心里骤然一痛,像是被忽然刺了一针。
看上去镇定强大,完全没有被击倒,可是说起来,面前的人,也不过刚满十八岁,堪堪成年。
和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前的年纪,几乎一样。
自己那时候躺在病床上,有多隐约害怕、有多绝望,难道此刻的宁夺,不会一样吗?……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灵丹都放进了宁夺的储物袋里,自己一颗也没有留,又将储物袋放在了宁夺的手中。
他凑过去,小声叫:“宁仙君?”
背对着他的某人纹丝不动,不仅不理睬,手掌却往后缩了缩。
“木小七?……小七君?”元清杭嘴里乱七八糟地叫,“七七?”
宁夺的耳根,忽然好像红了红。
元清杭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耳垂,扳开他的五指,郑重地握住储物袋,又一根根合起来。
宁夺修长的手指终于不安地微微蜷起。
“别装啦,我知道你没睡。”元清杭悄悄戳了戳他的手心,见他依旧不理,翻身在他身边平躺下来,仰望着头顶。
昏暗的石厅顶上,正对着他们的,是一片尤其漂亮的钟乳石群,灰白色的笋尖像是春天的竹林,高低错落,千姿百态。
元清杭轻声道:“我这人丢三落四的,没有你稳重。灵丹都给你保管着,好不好?”
宁夺没有回应。
元清杭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道:“以后我快要饿死了,你得负责喂给我。”
背后,宁夺终于低低开口,声音果然毫无睡意:“你又不是打不开,为什么要我喂?”
元清杭笑嘻嘻道:“我俩都死要面子活受罪嘛,到时候你谦我让的,一定都饿得有气无力、瘦骨伶仃。东西放在你那里,你一定会硬逼着我吃,我这叫以退为进。”
宁夺似乎呆了一下,半晌才咬牙道:“你倒是自信。”
元清杭道:“我不是自信,我是信你。”
这话一出口,两个人都安静了。
元清杭悠悠叹了口气:“宁仙君,你这个人是怎样的人,我大概是知道的——真到了缺少食物的那一天,别说是我,就算是面对常姑娘、木小公子,你也一样会让给他们。”
宁夺冷冷道:“若是对着常姑娘,你一定让得比我快。”
元清杭笑道:“彼此彼此。常姑娘是女孩子,木小公子还未成年,那怎么好意思去争抢。可若是换了你的商师兄或者宇文公子,那说不得,就得理直气壮要求平分了。”
宁夺道:“商师兄的话,你只要脸皮厚求他,他也会让给你的。”
元清杭道:“我不太了解你师兄这个人,不过既然你这样说,权当他是了。下次遇到这种事,我就觍着脸求他,狠狠占他便宜。”
宁夺侧着脸,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又道:“可宇文公子怕就会锱铢必较些。”
元清杭哈哈大笑:“哎呀,我也是这么想!所以要是遇到宇文离呢,没准反倒要大打出手了。”
想了想,他又一拍大腿:“宇文离计谋多端,真打起来也未必有胜算,所以最好是先下手为强,偷施暗算。”
他说得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偷眼瞥见宁夺被他逗得脸色舒展了些,心里大大高兴。
说到兴起,他翻身半卧,托着腮看向身边的宁夺:“哎,我们来假设一下,万一真的有这么几个人,一起被迫留在这儿——”
他扳着手指,一个个点数:“你、我,你商师兄,还有宇文离和木小公子,对了,还有澹台家的那对兄妹,你说,食物有限,都要活命,谁能活到最后?”
宁夺半侧着脸,道:“没有你师弟吗?若他在,那一定是他了。”
元清杭立刻闭上了嘴,彻底蔫了。
他偷瞧了一眼宁夺,轻声道:“你是不是恨死他了?”
宁夺俊美的眉头皱了起来,淡淡道:“不然呢,难道要和你一样,拿他当好弟弟看待?”
元清杭硬着头皮道:“其实,他要害你……唉,也不是他本意。”
宁夺轻轻“呵”了一声。
元清杭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他娘的,她最恨你们仙宗中人。她下令叫她儿子害人,鸿弟……厉轻鸿也不敢不从。”
宁夺面如冰雪,淡淡道:“叫惯了鸿弟,改口很拗口吧?”
元清杭心里暗暗叫苦,半晌讪讪道:“对不起。”
宁夺冷冷道:“你又要替他道歉?”
元清杭慌忙摆手:“没没,替人道歉,劝人原谅,都要天打雷劈的。”
他有点怅然,低声道:“可是你不知道,他变成这样……多少和我有点关系的。要是小时候,我多和他在一起待几年,多开解引导,他或许没有这么偏激。”
宁夺道:“只怕和你待得越久,他就越疯些。”
元清杭嘟囔道:“那怎么会?有个我这样正常的同龄玩伴,同吃同睡、一起习武修行,起码近朱者赤嘛。”
宁夺眼上白绢微微飘动,声音又冷又硬:“小时候,你不过和他在一起几年,他就、就……若是在一起青梅竹马,他怕不是要杀光一切接近你的人?”
元清杭一愣,啼笑皆非:“小七君,青梅竹马不是这样用的。”
宁夺咬着雪白牙齿,语声清冷:“不用你来教我。”
他原本脸色惨白,这时不知是因为说到厉轻鸿而急怒,还是因为身体虚弱,如玉般的脸颊上隐隐添了片红色,和平时高冷的模样竟是完全不同。
元清杭只觉得他这副样子有趣又罕见,不由得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小声笑道:“你乱用成语,我为什么教不得?青梅竹马自然不对,可还有个词,倒是挺适合我俩。”
宁夺虽然看不见他盈盈笑意,可耳中却听得见他语声得意、气息温柔,不知怎么,仓促地往后移了数寸,才道:“什么?”
元清杭促狭心更起,抓起他的手,飞快地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
他写得又快又潦草,第三个字更是顺手用了简体的“无”字,可是宁夺怔怔出了一会儿神,脸颊却微微红了。
“明明你才是乱用一气。字也乱写。”他低低道,“这个词,是说男孩女孩打小在一起玩耍,天真烂漫。”
元清杭摇摇头,得意道:“不要这么呆板,两个小孩子自幼相识,彼此没有猜忌,才是这个词的重点嘛!你说是不是啊,小七君?”
……
无名之地,浓雾阵中。
宁小周忽然从梦中惊醒。
心口发闷,像是喘不过气来。
睁开眼睛,四处漆黑。身边的同门师兄弟们隐约躺在四周,一动不动,似乎都在沉睡。
他使劲摇了摇头,忍住胃里灼烧的感觉。
奇怪,睡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这么难受?一定是被困在这里,受惊过度,加上阴冷潮湿,感染了风寒。
不行,不能吐在这里。他强撑着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一边,忽然跪倒在地,大口地呕吐起来。
不知道在黑暗里吐了多久,又摸了一丸清心解毒的丹药吞下,他才腿酸脚软地往回走。
可一抬头,却见四周茫茫,辨不清方向,他一下子就出了身冷汗。
……糟糕,忘记了这里隔音,视线又看不清,这一会儿工夫,他竟已经找不到回去的方向。
想起来了,众人身上有木家那种异香,循着那味道,应该能找到。
他努力翕动鼻子,企图在浓雾中辨别气味。没错,空气中是有那股白天闻过的气味,他心里一喜,顺着香气踉跄前行。
可走着走着,他却打了个冷战。
无边的寂静中,忽然好像有种极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有无数东西在蠕动,又像是什么虫子在噬咬草叶。
而那股异香中,也隐约多了股血腥之气,而且越来越浓。
那血腥之气浓得仿佛穿透了黑幕,扑面而来。
怎么回事?是病到产生幻相了么?
莫名的恐惧和烦恶感揪住了他的心,他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直到前方的岩石边终于隐约出现了一个人,他才忽然松了口气。
那人歪着头,斜斜靠在外围的石头边,身上苍穹派的白色衣袍若隐若现。
是正在值夜的大师兄吗?
他惊喜地冲过去,虚弱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大师兄,你……”
随着他的动作,那人忽然身子一歪,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昏暗的夜色里,摔倒的这人,虽然不是商朗,却竟然是苍穹派的另一位师兄,眼睛大睁,口鼻流血!
宁小周大叫一声,踉跄退后,没退几步,就被什么绊了一跤。
低头一看,另一具别家门派的尸体横在眼前,同样眼中渗血,毫无气息。
他惊骇无比,手脚并用,正要爬开,忽然只觉得胸前一凉。
一段剑尖闪着微光,无声从他身后透了过来。
……
远处,厉轻鸿站在一块巨石下,身后背着商朗。
他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商朗的炽阳剑按在他颈侧,道:“也就是刚刚。”
“……为什么?”
商朗咳了一声,伸手抹了抹口鼻中源源不断的鲜血:“难怪我上次看到你师兄摘下面具时,总觉得不对……原来是那时候我流了鼻血。”
厉轻鸿道:“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商朗低声道:“我小时候,见过你师兄一面。他那时候就很狡猾,害我流了鼻血,骗我是中了他的毒,然后逼我师父妥协。”
厉轻鸿极轻地笑了笑,有点涩然:“是啊……他是这样的,一直聪明得很。”
“上次在帐篷里天气干燥,我一大早流了鼻血,正好又看到他抛开面具,就总觉得有什么事被忽略了,却偏偏找不到原因。”
就在刚才,他鼻血长流,脑海中忽然就如电光石火,把一切都串了起来。
这些天,一直和他们兄弟相称、一路同行的那个黎青,分明就是十年前那个狡黠精明的魔宗小少主,元清杭!
厉轻鸿默默听着,忽然胳膊肘狠狠向后一撞,捣在商朗腹部,“屠灵”匕首赫然亮出,和炽阳剑架在一起。
炽阳剑火光四溅,屠灵匕邪气肆意,一触即分。
两个人正要厮杀,忽然,身边的夜色里,传来了一阵诡异的“沙沙”声。
两个人同时警惕起来,扭头看向四周,就在这时,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一片黑色的影子!
两个人定睛一看,全丢寒毛直竖,密密麻麻的,不知道是什么古怪的毒虫成群结队,正在涌来。
一只只足有成年蜈蚣大小,游走姿势僵硬,却敏捷又诡异。
其中打头的几只头上触角急速摆动,忽然一跃而起,向两个人面门袭来。
厉轻鸿手腕急挥,一簇暗色毒雾撒向前方,毒雾罩住了那些异形蜈蚣,也却没阻挡住它们的动作,依旧向这边疾飞而来。
一热剑光带着炙热,商朗剑势如虹,顿时将那数只异虫全数斩成碎段。
剩下的虫潮像是感觉到了这剑光中的危机,在原地停了下来,畏惧地缓缓掉头退去。
地上的异虫尸体中没有污血流出来,却露出了脊梁上的一段机关。
商朗踉跄了一下,身子勉强站住:“不是活物,是傀儡虫,不怕毒药。”
话没说完,身侧一阵阴风无声袭到,厉轻鸿一掌拍上了他侧胸。
商朗中毒已深,几无还手之力,被他猛地击倒在地上,痛得蜷缩起来。
厉轻鸿收起掌,在边上看了一会,确定他不是伪装,才慢慢走过来。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忽然抬脚,将商朗的炽阳剑重重踢到一边。
“是啊,我是魔宗的人。”他的脸上没了楚楚可怜,更没了温柔崇拜,木然道,“元少主也不是我的师兄,我不过是他的属下。”
商朗想要站起来,却又“扑通”摔倒。
他咬着牙,仰头看向厉轻鸿:“你……究竟是谁?”
厉轻鸿道:“魔宗左护法厉红绫,是我亲娘。”
商朗茫然地“啊”了一声:“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
厉轻鸿看着他失望的神色,忽然嗤笑出声,越笑越大。
半晌停了笑,他冷冷道:“是啊,全是假的。什么受人欺负、不被待见,什么亲娘不亲,卑微孤单,统统都是假的!怎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蠢啊?”
商朗再也撑不住身体,艰难地滑倒在地上:“……你看到我这样,是不是很得意?”
厉轻鸿眼中血丝泛起,恶狠狠道:“对,我看到你被我耍得团团转,就忍不住想发笑!”
羞惭和痛苦浮上商朗的面庞,他闭了闭眼睛,低声道:“这里的杀阵、还有毒雾……都是你们魔宗的手笔?”
厉轻鸿盯着他唇边那抹刺眼的血迹,咬着牙:“问这有意思么?你这种蠢人,死在谁手里不是一样!”
商朗仰起头,俊朗阳光的脸上终于现出了怒色:“我眼睛瞎了,我认!你要杀便杀,这么羞辱我又算什么?”
厉轻鸿讥讽道:“羞辱你又怎样,死到临头,还摆什么苍穹派大师兄的架子?”
他想了想,又道:“哦,对了,你修为也不算浅,又有我喂你的解毒药,尚且中毒如此之深。你那些小师弟们,怕是早已经都死光了吧?”
商朗浑身一震,满眼不能置信:“你们……你们好狠的心肠,好毒的手段。”
厉轻鸿眼中不知是怒还是恨,俯首凝视他半晌,终于点点头:“所以,你可别叫他们孤身上路,这就去追他们去阴间吧!”
他一转身,拔腿便向夜色中快步走去。
背后,商朗喘息数声,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口殷红鲜血喷在地上,彻底昏迷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