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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在天上,看着南英握着小拳头为他加油鼓劲的模样,一股豪迈之情油然而生。那些被他丢失的勇气仿佛都回来了,只要南英还在他身后,他就可以变成一个大英雄。
这种感觉是那样真实,有什么埋藏在心底的东西叫嚣着想要破体而出,它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驱使着他,无所畏惧。
道士握紧了却慈,看着眼前怒吼的巨兽,奋不顾身地冲将上去。
银亮剑光捣碎了仙山,浓雾散开,露出碧海蓝天。道士一喜,急忙向后看去,可巨兽和南英都不见了,空荡荡的海面上,什么都没有!
“南英!”道士急切地大喊一声,而此时,所有的力量都消失无踪,他忽然不受控制地往下跌落。
但预想中的坠海并没有出现,一只手忽然牢牢拽住了他背上的衣服,“回神!”
道士猛地一怔,再向周围看去,哪里还有什么碧波海。他还在蓬莱阁里,几个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奇怪地看着他,嘀咕着,“这道士怎么忽然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多危险啊……”
对了,刚才那一切都是幻境。
“多谢。”道士站直了身体,回头跟商四点头致意。
商四抄着手微笑着打量了他一眼,“没事就好,走吧。”
语毕,商四就带着陆知非转身往蓬莱阁外去,道士没再多说什么,一路都保持着沉默,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幻境里。只是陆知非看着他,总觉得此时沉默跟道士之前在昆仑山时的沉默已经不同了,有什么在悄然改变着。
三人随后找了一家旅馆暂作休整,道士看起来很累,进房间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商四说这是正常反应,陆知非才放下心来,“星君那边,没问题吗?”
星君跟他们兵分两路,他们去蓬莱阁,星君则去了虞山顶。商四摇头,“不用担心,如果他在明天早上没有赶过来跟我们汇合,那我们就过去找他。”
然而直到第二天一早,星君也没有赶到。商四不由蹙眉,照理说不应该啊,以星君的能力,就算找不到,也该有个信才是。
“走,我们过去看看。”商四当机立断,然而他还没走出旅馆大门,就被大堂里一个戴着帽子的身影吸引了全部目光。
他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嘴巴微张着要多惊讶就有多惊讶。能把商四惊讶成这样,可不简单,陆知非不由也看了那个男人一眼,然后沉默了。
那男人显然也看到了他们,黑着脸站在那边不说话。那阴郁肃杀的气场,吓得周围人没一个敢走近他十米范围内,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拿刀出来捅人。
“咳,我们走吧。”商四摸了摸鼻子,抬脚往旅馆外走。
陆知非和道士沉默着跟上,三人路过那个男人身边,停都没有停。然后等他们前脚都跨出大门的时候,那男人终于忍不住了,怒道:“你们是假装没看见我吗?”
商四的脚步顿住,回过头来,“呀,原来真的是星君啊。”
他快步走到星君面前,好像刚刚才发现他一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仔细打量着他,“朋友,你遇到龙卷风了吗?”
如果不是遇到龙卷风,商四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能把星君那一头宝贝长发变成像现在这样被狗啃过似的。这造型实在……很前卫。
商四哪壶不开提哪壶,星君的黑气都快冲破云霄了,“闭嘴。”
对于星君来说,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可乱。
可现在……想到这里,星君不由恨恨地瞪了一眼道士,瞪得道士犹如寒芒在背,可又一头雾水。
这又关我什么事?
结果,还真是道士的锅。四人重新开了一个房间,没有外人,星君沉着脸,总算不情不愿地交待了昨天他在虞山顶的收获。只是他也不肯细说,随手把一个东西扔给商四,就继续坐在旁边充当一座生气的石雕。
商四拈起那东西一看,“断掉的琴弦?”
随即他明白了,道士也明白了,只有陆知非不甚明了,于是商四忍着笑解释道:“当初虞涯在那里布过一个七弦杀阵,我想,星君的头发一定是被这根琴弦里残余的剑气给割断了。”
“哼。”星君冷哼一声,“若不是我一时大意,区区一根琴弦能奈我何?”
“好好好,你一时大意。不过你能不能转过头去说话,你这个发型,真的让我很想笑。”商四无奈,他是真的很想笑,天知道他憋得有多困难。
陆知非以为星君要暴起打人了,结果他竟然真的板着脸转了过去。陆知非看着他孤单的背影,和那头参差不齐的轻轻摇曳的头发,仿佛看到了一颗受伤的心灵。
可是真的好想笑。这一定是商四的错。
这时,商四把琴弦递到道士面前,“物归原主。”
道士看着琴弦,暗自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准备,这才伸手接过。指尖触碰琴弦的那一刹那,平地风起,商四早有预料地伸手护住陆知非。
陆知非骤然被挡住视线,什么都没看到,只听一声轻微淡远的琴音像是从九天外传来,余音袅袅,却又只此一声,孤单寥落。
商四放下手时,道士已然握着那根琴弦闭上眼,仿佛又再次沉睡过去。只是陆知非看着他轻颤的睫毛和不自觉握紧的双手,知道他或许只是再次陷入了某段回忆中去。
“先等着吧,这次花的时间估计会久一点。”商四说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向陆知非,“下去吃东西?”
陆知非看了眼道士跟星君,随即站起来跟商四出去。关上门,陆知非忍不住问:“琴弦里的东西,是什么?”
陆知非想起南英的那把昆梧琴,南英说虞涯曾教过他弹琴,可那七弦杀阵又是怎么回事?
“还记得我说过南英是因为虞涯受了重伤,才带他回到昆仑山的吗?”商四一边走,一边缓缓说着。
“你是说,虞涯在那里经历了一场大战?”
商四点点头,“没错,我后来了解过,这事儿跟蓬莱阁折剑还有些关联。当年虞涯离开蓬莱阁后,折剑仙名声大噪。邪魔歪道被打退了,可不代表他们就会偃旗息鼓。而且当时被虞涯打退的那些人里,除了那些武林正道口中的魔教人士,还有妖怪。江湖上对虞涯有多少赞誉,这些妖魔心里就对虞涯有多少恨意。而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房间里,星君看着道士,神色复杂。
琴弦里的剑气割断了他的头发,让他怒不可遏,但也借此让星君窥探到一些当年的情景。他渐渐开始明白,为什么南英会如此割舍不下虞涯。
一起走过万里山川,又一起经历过生死,看过虞山顶上那场潇洒纵横的琴杀,那个单纯的小傻瓜,眼里哪还容得下别人?
走廊里,陆知非略显诧异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逐渐飘远,“你是说,有人在背后捅刀子?”
“蓬莱阁折剑成就了虞涯的名声,可有人心里不痛快啊……”
声音远去,房间里顿时又陷入沉寂。
道士紧握着琴弦,眉头渐渐蹙起。无数纷杂的画面向他涌来,那种熟悉却又陌生的感觉再次笼罩了他的心头。
忽然,一道破风声袭来,他猛地睁眼,就见一抹寒芒自窗边刺入。他连忙后仰,右手下意识地将身边人揽到身后,那寒芒便擦着他的鼻尖而过,深深钉入床柱。
匕首震颤着,发出嗡鸣。
他急忙向后看,待看到南英还好端端地站在他身后时,才松了一口气。
南英有些紧张地抓着他的胳膊,但所有的害怕都被他小心而拙劣地藏在眼底,面对着虞涯的时候,仍笑着说没事。
虞涯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遭到追杀,一次又一次,仿佛连绵无止境。若是孤身一人,虞涯便没什么可怕的,可是南英……
他似是下了决心,拉起南英的手,“走!”
然而弥漫的黑影已然从客栈的门窗里蔓延进来,旅客们或在堂下吃饭或在房内酣睡,还对此一无所知。
虞涯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否则难免殃及无辜。
于是却慈剑出,虞涯一手拉着南英,一手持剑,剑光所到之处,黑暗如潮水般退散。而那张俊朗的脸上,已满是坚毅和肃杀。
既想要我的命,那便来杀吧。
虞涯虽坚守正道,但却并不迂腐。
杀人者人恒杀之,若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那世间人人可成佛,还要手中之剑何用?!
却慈剑光芒大方,黑影凄厉叫嚷着,再度退散。道士提剑站在堂内的护栏上,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这便是……虞涯的道么?”
折剑,亦或杀敌,都坚韧不可摧。
忽然,四周惊呼声起。
“看那把剑!”
“是却慈啊!那这不就是、不就是那个折剑仙吗?”
“天呐我竟然在此处碰见了折剑仙虞涯……”
“……”
道士向四周看去,那一张张激动的脸,让他不由一怔。
握着剑的手,越来越紧,周围的声浪将他包围,他不由想起很多画面。
他在茫茫人海中走着,却无一人再识得当年仙君。
他茫然地想寻一个地方栖身,可又被驱使着奔赴昆仑。
亦或是他在天桥底下寻人算命,却换来无数冷眼……
生活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他拥有着虞涯的所有记忆,却像看着别人的故事,再也没有了代入感,因为那个折剑仙离他太过遥远了不是吗?
他开始愤愤不平、心有不甘,他渐渐开始痛恨这个名字,丢掉他的勇气、坚韧,和所有跟虞涯有关的一切,他觉得这样就好了,可是……
他还是去了昆仑,因为他的心告诉他要去那里。
因为他就是虞涯啊。
那些无论如何也无法磨灭的东西,还埋藏在他心底深处,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又幡然苏醒。
“虞涯、虞涯!”南英焦急地呼唤着他名字,虞涯顿时从那漫长的深思中回过神来。他跳下护栏,看着南英担忧的神色,语气温和,“南英,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你要去哪儿?我跟你一起去!”南英赶紧拉住他的袖子,深怕他丢下自己。
虞涯摇摇头,“你去虞山顶等我,一个月后,我一定去找你。”
“可是……”南英仰着头看他,眼眶红红地满是祈求,“我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也会法术,我可以保护你,真的……”
然而南英的话还没说完,就忽然被虞涯拉进他的怀里。渴望已久的温暖怀抱让南英傻傻地愣住了,然后他就听虞涯说:“放心,一个月后,我一定会来找你。”
南英知道他心意已决,于是把头埋在他胸膛上,不敢叫他看见自己不争气的哭脸。他吸了吸鼻子,紧紧地抱住虞涯,“你一定要来找我啊。”
“一定。”虞涯在心里这样说着,而当他与南英分别时,眼前的画面又忽然一转。
临江的楼船,摇晃的烛影。从楼里传来的桀桀怪声,和滴血的却慈剑,都昭示着此地的情况。忽然,破水声四起,十数道人影裹挟着水波和攻击向他袭来。
楼船晃动,四面皆敌。
虞涯却丝毫不退,却慈剑挽出一个剑花,提步,杀!
“他没事吧?”现世的旅馆房间内,陆知非感受到道士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骇人气势,不由担心。
商四随手把吃的递给星君,而后过来看了一眼,道:“没事,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估计虞涯也就回来了。”
陆知非会意,“这段回忆对他来说很重要?”
“应该说,对虞涯和南英都很重要。”一直沉默着的星君开口了。
陆知非看过去,星君就继续说道:“虞山在琴川,那里有个特殊的地形。琴川古城与一般城池形状不同,它是椭圆形的,而且人类又挖了七条运河穿城而过,所以,它的形状就像一把七弦琴,谓之琴川。虞涯离开南英后就开始反杀,背着七把剑,连挑敌人七处老巢,然后一路将他们引到琴川,再将这七把剑分别投入七条河流里,把整个城池布成了一个大杀阵。”
七弦杀阵,以城为琴,河流为弦。琴弦动,而剑气杀。
南英在虞山顶等了小半个月,仍然没有看到虞涯的踪影,心里焦急又担心。而这一日,正当他按捺不住想要下山找人时,他忽然看见远方有乌云蔽日。
南英是树妖,对于天地元气的变动异常敏感,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那黑色云层中的恐怖气息,小脸顿时变得煞白。
那股气息太可怕了,究竟是汇聚了多少妖怪才能形成?
南英不知道,他只想知道虞涯在哪里?这群妖物的出现一定跟虞涯有关系!
乌云逐渐往城池上空聚集,天光慢慢被侵蚀。南英急得团团转,可他是个不会打架的桃妖,根本无计可施。即使他现在冲上去,恐怕也只有灰飞烟灭。他是单纯,可并不蠢。
虞涯或许还没事,否则黑云应该已经散了。
而就在这时,南英看到有几道亮光自那乌云中射出,直往地面坠去。
是剑!那是剑!
“虞涯!”南英在山顶大喊,风声将他的呼喊带向远方。
有呼喊,必有回应。虞涯听到了,于是却慈剑破开重重拦截,终于带着它的主人前来赴约。
然而虞涯几乎是从半空砸下的,一身皓月长袍染着血,袖口处尽是破损。南英急忙催动法术,桃枝疯长,在接到他的那一刻又变回柔软的手臂,将昏迷着的虞涯紧紧抱在怀里。
“虞涯!虞涯!”南英担心极了,抬头看,就见黑云像是有了目标,开始朝他们这边涌来。而在南英的感知里,不光是天上,还有很多气息在山脚下赶上来。
南英咬咬牙,他用桃枝把虞涯固定在背上,拿起了却慈。然而就在他准备迎敌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从背后伸过来,按下了剑,“这种事,让我来做。”
南英怔住,回头看见已经苏醒的虞涯,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眶红红的,哭着,却又笑了出来。
虞涯却是来不及安慰他,问:“我托你办的事,办妥了吗?”
南英连忙点头,桃枝甩动,将藏在旁边草丛里的一把古琴拿了过来,“给你。”
琴名昆梧,虞涯在分别之时托南英带到这里,如今这把琴又回到了它主人的手上。那么,也是时候做一个了结了。
虞涯盘坐着,将琴放在膝上,敛气、静心、闭目。
南英看看仿佛入定一般的虞涯,又看着几乎快到头顶的黑云,还有林子里越来越近的破风声,一颗心紧张得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而就在这时,虞涯终于睁开了眼。手指拂动,一道琴音自指尖响起。
琴音悠远,像无形的涟漪扩散开来,毫无阻碍地穿云而过。敌人攻势未阻,猖獗的笑声伴着无尽的杀意袭来,像是对虞涯的嘲笑。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道波动自山下传来。琴川的百姓们还在仰头看着突如其来的乌云,抱怨着这好端端的天气怎么又忽然下雨时,缓缓流淌的河流忽然开始了剧烈的涌动。
一道、两道、三道……无数的剑气破水而出。那剑气足有数十米长,每一道几乎都横贯整个城池,然后狠狠地劈向黑云。
“铮——!”琴声急促,肃杀之意顿时弥漫整个天际。
越来越多的剑气切割开黑云,天光从那些破开的洞里透出,光与暗不断交织着,阵阵怒吼和哀嚎声从四野传来,恍如末日。
南英的眼中却异彩连连,这般场景,在他枯燥的前半段人生里,何曾见过?
他转头看向虞涯,这个衣衫染血,眉间染着风霜和疲惫,却仍镇静抚琴的男人,手指拂动间便将敌人斩杀剑下,那是何等风采。
他想,这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虞涯。
他无比确定,他找到了四爷曾经说过的,属于他的盖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