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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书上说,昆仑山上的道观是1916年才建成的。”陆知非合上书,问:“你们口中所说的昆仑山,跟我们现代人讲的昆仑山,并不是同一座对不对?”
“对,你们所讲的是昆仑山脉,绵延数千里,但真正的仙山只有一座。到不到得了,全看自己的机缘。”
陆知非顿了顿,问:“那个道士和南英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个道士又是谁?”
“这个嘛,就说来话长了。”商四往后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灯光。仿佛在那耀眼的白光里,看到了昆仑山顶白茫茫的雪,“那道士,叫虞涯……”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道观,道观里有个道士,叫虞涯。
虞涯二十岁学成下山,入红尘历练,一身皓月长袍,剑眉星目,又有名剑“却慈”在手,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剑出昆仑,斩的是漫天的风雪,扬的是天地的正气。
虞涯入世短短十二载,人妖两界便莫不知晓他的大名。然而十二年后,曾经声名赫赫的“折剑仙”虞涯,就此销声匿迹,再无一人知晓。
虞涯究竟去了哪里?
他回到昆仑山了吗?
可昆仑山又在哪里?
岁月悠悠,几百年过去,故人逝去,书籍不载,有谁还记得当年那个在蓬莱阁折剑远去的人?
还记得的人,却早已不是当年模样。
当那个在北京的偏僻胡同里拦住陆知非要给他算命的假道士,背着行囊来到这万里之遥的昆仑山,找到那座记忆中的道观,然后停下来掬一把观前水池里的水洗脸时,他拨开满是尘土和雪花的乱发,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顿住。
当年那个风采卓绝的虞涯,去了哪里呢?
虞涯究竟是谁?他又是谁?
道士重新踉跄着站起来,回头看着巍峨连绵的建筑群,只觉得那足有数百丈高层层叠起的楼观像是一片倾颓的巨大崖壁,整个天地浩然苍茫,而他只是这天地间的一粒沙子,渺小得可怕。
他强行收回目光,打开包裹吃了点饼干恢复力气,然后继续往前走。按照记忆里的路线,他要绕过道观,到后山去。
可是当他准备离开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他,“虞涯。”
空无一人的昆仑山,鸟兽绝迹,又哪儿来的声音?况且喊的还是“虞涯”这个名字,道士一个激灵,马上从袖口里抽出把刀来,豁然转身,“谁?!”
“是我。”来人蹙着眉。
“你是……”道士紧握着刀,看着正拾级而上,一步步向他靠近的男人。他忽然想了起来,眼睛睁得老大,“星君、你是星君!”
“是我。”星君打量了一眼道士那风尘仆仆的装扮,眉头蹙得更深,但想到他此时的处境,面色又缓和了一点,“去洗漱一下,跟我回去。”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你想带我回去干什么?”道士警惕,往后退了一步。
“你难道不知道我带你回去干什么?”星君心里其实还是很不待见虞涯,但想到南英,他又克制下来,“南英的生日快到了,你跟我回去,陪他过生日。”
“南英……”闻言,道士喃喃念叨着这个名字,眸中却是露出一丝苦色。他悄悄地握紧了拳头,心里有股冲动想答应下来,可余光却忽然瞥见旁边水池里自己的倒影。
仙君何处去?
“我不去。”道士摇头拒绝。
“为什么?”星君的脸一下子黑了。
“你难道不知道吗?”道士看着星君,眼底似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崩塌,就如昆仑山上的积雪,轰然滑下,“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虞涯已经死了!死了!我不是他,我只是个无名小山上的破道士!”
“你明明就是他,缘何不认?”
“我出生在1987年,我不会御剑不会法术,靠到处给人算命讨生活。”道士张开手,呜咽的风从他衣服上的破洞里穿过,“蓬莱阁?折剑仙?那是谁?你觉得我像吗?”
道士没有名字,他就叫道士。如果有人赏脸,有时也喊他一声道长,不过大家都习惯喊他“那个道士”。
道士跟曾经的天之骄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要来找我。”道士后退几步,紧握着匕首,红着眼眶坚决如铁,“我不是……不是!”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星君背着手,不怒自威,“当初是你自己选择保留前世记忆,受轮回之苦,你现在后悔了吗?”
“我没有……”道士踉跄了一下,回头看着那倾颓的楼观,沉声:“我会为他找到药的,但是虞涯已经死了,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也不会了……”
道士说着,忽然抱着包裹冲进了道观旁的山林里。
他像是在逃,拼命地逃,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逃什么。
“所以,给我书签的那个道士,跟当初的虞涯究竟是什么关系?”从图书馆出来的陆知非,还在跟商四探讨着当年。
商四双手插在兜里,慢悠悠地回着:“转世,按照时间来算,第七世了吧。当初虞涯受了重伤,南英就带他回昆仑。你知道南英本是江南一棵桃树,为了救那位折剑仙,硬是在满是岩石的雪山上扎根,几年后虞涯醒了,可是醒过来的虞涯却修了无情道。”
“后来呢?”虽说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但乍一听到,陆知非还是不由自主地替南英担心起来。
“后来……那段时间星君和我都恰好有事,对我们来说,几年一晃而过,所以南英在昆仑山上的事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星君得到消息后马上赶过去,可是已经晚了。南英根系尽断,五感也被冻坏了。星君好不容易把他救活,可是根坏了,再怎么修补也无济于事。你没看到过南英的眼睛,腐朽的枯木是什么样子,他的眼睛就是什么样子。”
陆知非心中震荡,久久没有言语。过了片刻,才又问:“虞涯呢?”
“他啊,他虽然活了过来,也只是强弩之末。当时星君大怒,虞涯和南英就再也没见过面。他后来跪在塔外,跟星君达成协定。如果他能找到药治南英的病,星君就让他去见南英。作为交换,他自愿坠入轮回,以此作为交换保留自己作为虞涯的记忆,直到找到药为止。”
陆知非默然,直到他快要上课了,商四转身回书斋,他的脑子里还在不断地想起这件事。
他记起第一次见到道士的情形,还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那个给人算命的假道士跟曾经的折剑仙联系在一起。
七世轮回之苦,究竟能把人变成什么样子?陆知非不能确定。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虞涯即然愿意为了南英堕入轮回,又为什么修无情道?陆知非也不知道。现在星君外出找人,陆知非只能暗暗地期望他顺利把人带回来。
晚上的时候,商四忽然给陆知非一个食盒,让陆知非做点东西给南英带过去。
陆知非会意,“是不是星君有消息了?”
商四没有直接肯定,“你先去跟南英说一下过生日的事情,其他的等我跟星君见过面再说。”
“好。”
陆知非一个人进不去南英的小院,于是就带着太白太黑一起。太白太黑知道要去见南英哥哥,开心得不得了,刚到门口,就从陆知非的肩膀上滑下来,迈着小短腿往屋里跑。
“南英哥哥!我们来看你啦!”
珠帘轻响,落在后面的陆知非透过摇晃的珠线往里看,就见南英卧在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大氅,缩成一团,仍是很畏冷的样子。
可现在明明已经五月了。
陆知非快步走进去,放下食盒,拿起钳子往火炉里又添了些炭火。
南英这才幽幽转醒,那双被白布蒙着的眼睛看向陆知非,微笑,“知非来了啊,快坐吧,已经够暖了。”
陆知非当然不会听他的,确保炉火烧得够旺,才走过去在塌边坐下。
从食盒里拿出点心来一一放好,陆知非说道:“商四叫我来跟你说,今年他想跟星君一起给你过生日。”
“过生日?”南英愣了愣,随即也是哭笑不得,“我都几百岁了,过什么生日啊。”
“大家热闹热闹也挺好的,况且,他们两个的决定,可不管我们反不反对。”
“也是。”南英莞尔。
那边太白太黑听到要过生日,可是开心极了。跑过来仰着头问陆知非,“陆陆,陆陆,过生日会有糖油果子吗?会有蛋糕吗?会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吗?”
“有。”南英伸出手指点了点两个小胖子的额头,“到时候让四爷给你们买。”
“万岁!”太白太黑欢呼。
陆知非却看着南英,心里缭绕着的担心迟迟没有消散。而当他回到书斋看到商四的时候,这种担心终于化成了实质。
“星君传书给我,那道士不肯来。”商四坐在桌边自顾自地斟酒,“所以他来问我的意见,然后让我问问你。”
“问我?”陆知非诧异。
“他大概觉得我说的话都是放屁,而你是人类,人类更能理解人类的想法。”商四说着,顿了顿,忽然看着杯中的酒,有些发愣,“星君从前可不是个会征求别人意见的人。”
陆知非也不由想起初见时的星君,说话方式确实让人很想打他,不过,“即然星君都已经亲自去请虞涯了,他为什么不肯来?”
商四一仰头把酒喝下去,“所以,得谈谈。”
与此同时,昆仑后山。
道士拽着藤蔓,小心翼翼地在只能容纳一人通行的山道上走着。他只要往下看一眼,就能看到底下的万丈深渊,幽深可怖。
山崖上终年覆盖着白雪,有些裸`露的岩石被道士一碰,白雪掉落,就能露出岩石上如斧刻一般的剑痕。
他还是忍不住往下看了一眼,山风呼呼地吹过,他恍惚间就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向下坠去。
那人的眉目都染着霜雪,一双眼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呈现出枯枝的纹路,看着他的眼神绝望而心碎。
“南英!”
道士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抓,可刚一松手,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就瞬间把他拉回现实。他急忙一把拉住藤蔓,整个人荡在冰寒刺骨的岩壁上,但至少没掉下去。
道士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也不敢往下看一眼,一个小时后,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处孤山峭壁上的洞穴,穴口被无数干枯的藤蔓和积雪覆盖着,道士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地方,因为这些藤蔓正是几十年前他自己堆上去的。
前世的他也是一个破道士。
这就像是一个死循环,他永远不知道有没有结束的那一天,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谁?
如果他是虞涯,为何要惶恐和害怕?
如果他不是虞涯,那为何又有那些记忆?
道士深吸一口气,拨开积雪和藤蔓,摸出包裹里的手电筒,走进了洞穴。
就是这里,故事的起点和终点,他又回来了。
手电筒的光慢慢移动,顺着地上的乱石,移到洞穴里一个白玉台的上面。漆黑一片的洞穴里,这束唯一的光照亮了白玉台上的枯骨。
道士紧紧地握着手电筒,尽管他见过很多次,再次看见,仍然掩盖不了心海狂澜。看,虞涯在这里,他已经死了不是吗?
手电筒的光再度往旁边移,那些狼籍的乱石里,还有其余的骸骨。
一、二、三、四、五,不多不少,都在这里了。
“啪嗒。”手电筒从道士的手里掉落,道士跪倒在地上,看着满地的乱石和骸骨,还有那些深深刻在穴壁上的剑痕,无力而彷徨。
忽然,他的手摸到了什么,捡起来一看,就发现那是一截断掉的枯树根。
他怔怔地看着,看着,眼泪忽然就下来了了。
都是真的,他脑海中的记忆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