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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庚又猜错了一次,伯任没有在这一天再次举行宴会,而是将宴会定在了隔日。为了这事儿,卫希夷冲庚笑了一整天,庚依旧保持着慢悠悠的速度,在那儿练她的字。
直到卫希夷渐渐止住了笑,庚才慢悠悠地说:“原来是猜错了,嗯,你师兄是比别人沉得住气一点。”
卫希夷弯了弯眼睛,略带骄傲地说:“那是当然啦。”庚翘了下嘴角,也不反驳,将沙盘收好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嗯,安顿下来,跟老师好好学本事。”说起这个事儿,卫希夷也是有一点发愁的。她比同龄的孩子成熟许多,思考得周全许多,心中又有一件大事,肚子里自然是藏了一肚皮的计划的。
按照她的规划,到大师兄的“荒山”附近,按照师父说的,自己也圈块荒山,权充地盘。然后一面学本事长大,一面努力收留很多的人,在她的计划里,可以用将近十年的时间,逐渐聚集人口,随着人口的增多,自己的威信也会渐渐地增长。有了威信,可以建城、正式地召集军队。
到那个时候,天邑不生变故,申王也该五十开外,到了快要死的年纪了。不管她想怎么做,腰杆儿都能挺得直直的。哥哥,也可以认回来,不让别人欺负他了。
多么完美的计划!
直到她看到了大师兄的城池。
感动得心里直流泪——这就是我的计划呀!
这回真的要哭了,不是遇到知己的感动,而是——这块地你圈了,我在旁边圈地不是跟你抢生意吗?这是要同门相残了呀!
能够看得出来,伯任的志向也不小,起码背井离乡十数载,不能是只有一座不能炫耀的孤城的,对吧?反正,卫希夷自己不会这样干。要干,就得有很大的地盘,带上大队的人马,杀过去把仇给它报了!伯任就算没有什么仇,不记恨,不想跟那群没出息的争执。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里,不进则退,为了自保也要先出去打劫一回。
则大师兄地盘周围,东西南北各走至少二百里,都算是被大师兄给承包了的。
卫希夷能够想到的就是——离大师兄的地盘远一点儿,再圈个地儿,从头开始。这样,就不能一边学习,一边搞事了,得等到学完了,才能走。否则就是挖自己师兄的墙角,那就不好了。带老师走呢?她又不忍心,为了自己的目标,让风昊放弃舒适的生活,跟自己到荒郊野地里挨蚊子咬?那也不像话。
与庚说话的时候,卫希夷已经做好了“耽误个五、七、六年,认真学,早点学完好去圈地”的心理准备了。当然,这个计划是不能向外透露的,也不能跟庚说。庚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将朋友看得太重,反而忽略了她自己。与其让庚跟着犯愁,不如自己扛了。她们的年纪都还不大,耗得起!
所以,卫希夷说:“我还得先长大呢,还有阿莹的忙要帮呢。回南方的时候,也能收束好些人。我爹是獠人,蛮地动乱,也不知道獠人如何了,我若能回去,他们想跟我走,我就带他们。应该……可以的吧?”
庚道:“五五之数,蛮地平定,獠人只要不受排挤,就不会放弃祖先的领地。除非再有变故。”
卫希夷道:“那便算了吧,我再想办法,别让他们再遭罪了。我爹的愿望,就是想让族人能够像以前那样安静的生活。”
庚未曾见过獠人,不好评判獠人的用处,是以也不再分析。问卫希夷:“原本风师讲的,要你在伯任居所左近也择一处‘隐居’,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她将隐居二字咬得很重。
卫希夷又是泄气又是想笑:“我不想提这事儿的,你又提了。我也……有点愁的。不过现在想想,也不是非要走的吧?”
庚点头道:“我一直在想,像师偃的弟子们,虽然有离散的,却终有许多人一直围在他那里。又如其他的名师的弟子,也是互相引为臂膀,这个,我知道的没错吧?”
“嗯,是这样,他们也会分散,不过在不少地方,都会引荐自己的同门。”
“那,为什么呢?”
“老师的弟子少吧?”
“为什么少呢?”
卫希夷想了一下:“是不是为了将每一个学生都教好?我还听说,很好的老师,教的学生都少的。”据说,南君宫里那种情况是特例。到了中土才知道,即使是宫廷老师,人家也是教很少的人。
庚严肃地道:“或许,还因为彼此都看出来了,大家都有大志向,挤得太近了,就要互相妨碍。不如出去与陌生人相争。你们都是虎而不是狼,一山难容二虎。”
卫希夷深吸一口气,仔细想想,庚说的也是很有道理的。敲敲膝盖:“这样啊……”
“所以,您要寻找机会,将您的志向与伯任先说分明。您是要南归的,所以在这里即使有些人愿意追随您,您也不会对他造成威胁。至于以后,相信风师的弟子们都很明白各自的本领,如果您长大了之后勇力非凡,他们都比不上。便不会再生出相争之心,毕竟是同门。看息君,不也是居于申王之下的么?”
卫希夷心里划拉了两下,明白了庚的意思:一、不要与同门起冲突,因为没什么好冲突的,天宽地广;二、如果有本事,将大家聚在一起,那也没关系,大家都是明白人儿,感情也不错。
卫希夷郑重地道:“我知道了。宴上便说。”
庚道:“不必焦急,也不必认为就是与伯任离心。雏鸟长大了,也要被赶出窝的。总呆在窝里,没意思。离开了窝了,也不代表不是一家人了。”
卫希夷笑道:“哎呀呀,我没有难过,这个我也想过的啦。”
“嗯?”
“现在跟老师学本领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我还得南下呢,不必就选定这里附近的。”
庚有些郁闷:“原以为可以一边学,一边着手的。还是要让伯任明白,您不会与他在此处相争的好。”卫希夷有一种独特的长处,与她在一起,无论男女老幼,都很难去讨厌她,很愿意与她做朋友,帮她做事情——将她当做竞争对手的除外。是优点也是缺点,好的地方是,她不知不觉就可以聚集许多人,坏的地方是,落在有心人眼里,是要将她当作眼中钉肉中刺的。
庚总觉得伯任这个人有点心机深不可测的味道,还是讲明白的好。
“嗯。哎,先别想这些烦心的了,帮我看看哪件衣服看起来可爱一点,晚上可以骗人。”卫希夷拉起庚的手,两人一起挑衣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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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到晚宴,风昊便支使着姞肥的一个弟子过来,将卫希夷喊了过去。卫希夷正在与庚选衣裳,她带来的衣服并不少,离开太叔府的时候,只打了个小包袱,等到出城的时候,太叔玉以“反正大家都知道我是个烂好人”的破罐破摔心态,塞了好几车的的辎重衣食过来。
如今衣服摆了一地,两个小姑娘正评估着呢。太叔玉的审美很是高端,又是真心疼爱她,夏夫人自己将要做母亲,正是母爱满满地要溢出来的时候,二人卯足了劲儿要给她好东西。随便哪一件往身上一罩,衬上卫希夷的脸,都是可爱得让人想揉脸。
庚指完一件又指另一件,让卫希夷将衣服快要换了一个遍,一脸严肃地道:“挨个试一遍不就知道哪个更好了吗?”
两人试着衣服,姞肥的弟子过来了,因为是老师的师妹,这弟子虽然年纪比卫希夷她哥哥都大,还是尊称她为“子”:“风子与伯子请子议事。”
卫希夷正罩着一件兔皮的小袄,毛茸茸的外边翻出来,衬着一张粉嫩的小脸十分可爱:“叫我?”
“正是。”姞肥弟子的态度客气极了,打心眼儿里,觉得卫希夷是个挺神奇的姑娘。夜观天象给找到的呢!经历也是奇异极了,简直像是有什么神灵或者气运护持着她长大似的。
不是卫希夷妄自匪薄,可也知道伯任与风昊商议的都是大事,这其中,风昊更是像极了老母鸡,连个死人骨头都且不要让她看,不肯让她知道什么人相食的事儿。这会儿会有什么大事叫她去?
带着疑惑,卫希夷问视庚。庚先问:“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弟子客气地道:“似乎是为了黑金。”
哦哦,那这个就有可能了,大家对黑金都是一无所知的,只有卫希夷一个傻大胆儿,敢对这玩艺儿动手。庚问道:“是因为铸造遇到了难题了吗?”这对伯任来讲,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现今的知识无法解决的大事,或许是想借卫希夷的运气来试试的?
弟子愈发地谨慎了:“正是。”悄悄斜了庚一眼,心道,可了不得,随手捡一个都有这个用,这运气可是好得不得了。可得劝我老师多蹭点好运什么的。
卫希夷将手中衣服往地上一放:“那走吧。”
庚道:“我随您去。”
“嗯,好。”庚也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卫希夷不因她年幼而轻视她,盖因卫希夷自己还比她小两岁呢,这使得卫希夷可以突破年龄的歧视,正视庚的能力。
一行人匆匆到了工坊而非大殿,那里的一切卫希夷都不陌生。在蛮地,她常于功课之余四处乱蹿,炼铜与铸造铜器之地,是她常去的地方,曾经有一个愿望——要亲手铸造一柄世上最锋利的刀来送给父亲。以她的年纪,再有背景,工匠们许她围观也是不许她动手的,她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拿着蚌壳来练手。后来,技艺算是熟练了,做出来的蚌刀却只有女莹可以送了。
冶炼的地方,很多时候是露天,好一些的是搭个简易的工棚。唯有打造重要物品的地方,是正经八百盖间屋子。以黑金铸剑,显然是重要的事情,便有一间为了保密和神秘而隔绝外部窥视的屋子。
站在门前,便有一股热浪扑面涌来。卫希夷深吸了一口气,对庚道:“你小心一点,这个味道开始有点呛的,闻惯了就好了。”才举步踏进去。
伯任与风昊等都站在炉前,脸被炉火映得通红,严肃地望向炉火。见她来了,面色微缓,伯任望向风昊,风昊微微点头。卫希夷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轻着脚尖上前行礼,行完礼垂手立在风昊身边,将他的袖角一攥,一副乖得不得了的样子。
风昊道:“站好了,不会将你卖掉的。”
卫希夷吐个舌头,站好了,手还是没有松开。伯任轻声向她讲述了难题——
自从将黑金运来之后,重砌了新炉,开始熔炼,按照经验,到了它该溶化的时候,它还硬着。
卫希夷眨着大眼睛,等他的下文——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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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伯任就请来风昊想办法来了,两人对着黑疙瘩发了一阵儿呆,聊了一会儿天。最后得出结论,黑金与铜差别还挺大,需要摸索的东西有点多,不如让工匠们来集思广益。伯任提出了一个建议:“不如让希夷来看一看。”
风昊目光沉沉,望着大弟子不说话。
伯任道:“希夷的运气很好,就让我沾一沾光吧。”
风昊依旧不语,目光里充满了询问之意。
“认识一个人,有的时候需要许多年,或许还看不透,有时候却是一眼就能看明白。希夷便是后者,与她共处如沐春风,我看到了,她身边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她的身上,没有一丝阴暗。这很好,是能够带来好运气的,给她自己,给她身边的人。”
风昊道:“说人话。”
伯任笑嘻嘻地:“人为万物之灵长,却又很奇怪地分了贤愚,贤者近乎神明,愚者不如猪狗。贤者唯愿天下皆安,相亲者皆得其利,愚者唯恐别人得的比自己多、过得比自己好,抱着发馊的干饼,以为肉食者要抢他的饭!我为了远离愚者,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在二十年后,自己也变成愚者的。老师,不相信弟子吗?”
风昊终于吭气了:“我怕你吃亏。”
伯任大笑:“老师,跟着老师,我从来没有吃过亏。与贤者为亲为友,我不觉得自己是吃亏。何况,如果没有老师、没有同门,昨日星陨,我可要伤脑筋了。请老师安心住下,安心教导学生。我离家之时,彷徨无计,是老师告诉我,有了师门,就有靠山。我便告诉自己,也要做大家的靠山。老师给我靠了,我为什么,不能给大家靠呢?或者,同门有了基业,会不给我做靠山吗?”
风昊捞起了袖子道:“你好烦!靠靠靠,给你靠!将她也叫来,我倒要看看,你这次能靠她什么?我都不知道她还能弄出什么事来呢。”
“咦?老师不是夜观天象,占星所得的弟子吗?”
“骗你们的,”风昊面无表情地抱起了胳膊,“正好遇到了,就收到了。我收弟子,什么时候占过天象了?”
“夜观天象,祭祀神明,再寻一弟子,也不过如此了。真的没有占卜过吗?”
“那是我运气好。”风昊嘴巴一向很硬。
“看来,天意是没有办法琢磨的呢,不是吗?”
“呵呵,星陨于地,都要榨出油来,天意有什么好敬的?”风昊翻起了标志性的白眼。
“还是要敬的呢,”伯任敛起了笑,“我自家建城,始知创业不易。才知道,有时候自己发誓、有志向,并不就一定能够完成。成狐、狼金,不够优秀吗?为何还是屈居人下?我自认不输于人,是真的比所有人都强吗?如果强不过,如果不能令他人信服,要怎么办呢?”
“是呀,怎么办呢?”
“找一个强过他人的,我们一起,做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因而流芳百世。不是我有多么和气,是她足够好,虽然小,却不是愚者。”
风昊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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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不能对卫希夷讲的内情。伯任只说了黑金的事情,借以观察这位小师妹。
卫希夷绕着熔炉转了一圈儿,道:“那就……接着烧?”这不很简单么?已经烧红了,看着就要化了的样子呢……
好主意,因为大家,也是这么想的。
有经验的工匠都知道,铜、铅、锡,熔点都是不一样的,他们还熔过金、银等物。如果将对“天落陨星”的敬畏暂且放下,回归到他们熟悉的领域里,很快就能发现问题所在。伯任叫卫希夷来,也不过是为了观察她,以及心里有那么一点借运气的侥幸。
气运之事,虚无缥缈,人却是在眼前实实在在的。
她不怕天、不怕地、不畏神、不畏鬼,有趣。
风昊一双眼睛紧张地在两个学生身上逡巡,他一生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担心自己的弟子之间起点冲突什么的。前半辈子平安无事地过来了,除了风巽天天跟自己唱反调,弟子们倒还是和睦得紧。真担心他们互相起了嫌隙。
伯任已经表示出了自己的大度,再看卫希夷,也表现出了她的克制,风昊放心了:“好了好了,黑疙瘩有什么好看的?喝酒喝酒,喝酒去!”
来来回回跑了这么一趟,似乎只是得到一句“继续烧”,又似乎得到了很多。回程的时候,太史令来向伯任报告祭祀的准备情况,卫希夷就拽拽风昊的袖子,小声问:“等大师兄祭天称君,咱们还留在这里吗?”
风昊意外地瞥了她一眼,微弯了腰,听她还要说什么。
“那个,本来讲要在大师兄家旁边圈块地的,现在是不是不太妥当的?”
“嗯?”
“我要圈地,就是与他抢地抢人了,那怎么行呢?咱们不是应该帮忙的吗?怎么能添乱呢?”
哎哟,俩人想到一块儿了,风昊的刻薄劲儿全飞了,双手一起揉起小姑娘嫩嫩的小脸儿,手感真是太好了,揉一下,再揉一下:“大师兄才不是小气的人呢。哈哈哈哈!”
伯任与太史令说完了话,凑过来问道:“老师何喜之有?”
风昊指指伯任,又指指卫希夷,最后大拇指一翘,顶着自己的鼻尖儿:“还是老师我的运气好。你们能够相互体谅呀。”
伯任与卫希夷两个,大眼瞪小眼,恍然大悟,卫希夷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双颊微红。站在别人的地盘人,说着“我老实一点不跟你抢人”似乎有点不要脸啊。头上一重,又一轻,伯任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
伯任高兴了,风昊高兴了,大家就都高兴了,晚宴重开。
这一回,红绿两个侏儒挺腰凹肚,神气了起来。
他们又来了新段子——
红侏儒:“老伙计,你听说了吗?”
绿侏儒:“老伙计,我都看见啦。”
红侏儒:“我还没讲听说了什么,你就看见了?”
绿侏儒:“如今还有什么大事?天陨黑金嘛!对不对?”
红侏儒:“对呀。”
绿侏儒:“那我都看到了。”
红侏儒:“那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绿侏儒:“吉兆呀!”这回说起吉兆来,绿侏儒的底气就足了许多,还接受到了太史令一个赞许的眼神,愈发得意了起来。
红侏儒:“哟,还真知道呀。”
绿侏儒:“当然啦,我跟你说,当时啊,我正在那儿吃饭呢,忽然就听到有响动,出来一看,嗐,外面呐……呐……呐……”
绿侏儒念词儿的时候,摇头晃脑,伸手一指殿外,然后结巴了,外面,又有人在喊:“快看,又有星陨了!”这回可不惊惶了,都很开心兴奋的样子,似乎有人准备偷溜出城去拣点来点传家宝之类的。
“轰!”一声,接着,火光映红了半边的天,阳城西北的山脉里,一座小峰被削掉了个尖儿,火烧了起来。
绿侏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