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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那位穿着米色曳地袄裙,身上罩一件银红刻丝百蝶披风的清丽女郎,正是公仪音并不怎么想看见的王韵。
王韵今日似乎精心打扮过了。
米色裙衫清丽淡雅,衣襟处用披风同色的银红丝线绣着朵朵花开正艳的红梅,从腰际蜿蜒而上,就连遒劲的梅枝亦栩栩如生,腰间束着桃红缎彩绣成双花鸟纹腰封,显出盈盈一握的纤腰,垂下几个淡雅香囊玉佩。其中一只玉佩,玉质上乘,雕成小鸟模样,十分憨态可掬。身上的披风亦是绣功精致,披风底部绣着蝶恋花的纹样。
头上簪一支翠鸟含珠流苏金簪,斜插鎏金嵌南珠梳,金色流苏顺着她的走动轻轻晃动着,衬得巴掌大的小脸如玉般精致。
这么一大半,整个人看上去既不失端庄雅致,又多了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和俏皮,比那日在城门所见时更让人印象深刻,也更明智。
公仪音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眼中流露出一抹看好戏的神情。
这么说,她对秦默还没死心?
她就那么俏生生地立在原地,看着王韵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笑得明媚而心无芥蒂。可公仪音还是从她明润的双眼中,看到了一丝浅淡的嫉恨。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见到公仪音的一刹那,王韵脑中蓦地浮现出这样一句诗。
从小她就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负,所有见过的人也常常夸她长得美,那些同龄的姊妹,没有一个超过她的。便是其他世家女郎,在她看来,也却不过尔尔。
没想到,那日在城门一见公仪音,她震惊得无以复加。
关于重华帝姬,她听得更多的,是她如何受宠如何得主上的欢心,她从来没想过,重华帝姬会美得这么活色生香,美得这么惊为天人。
重华帝姬的美,同她见过的其他美貌女郎很不一样,她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灵动而鲜活的气质。这种发现,让她忍不住抓狂。
尤其她又发现自己心心念念的秦九郎居然心系重华帝姬之后,更是在她心上重重打了一捶。
所以今日来宫里参加赏梅宴,她知道重华帝姬必然会来,特意精心打扮了许久。既不显得艳俗,又足以在一众莺莺燕燕中脱颖而出。
只是,她所有的自信,在见到重华帝姬的这一刻都轰然倒塌。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浅笑而立的女子,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杏眸顾盼流转见露出些慵懒的姿态,明明不过那么随意的眼神,却有着万种风情集一身的美态。就连身上的宫装,也不过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白色紫锦含苞对襟振袖袄裙,再罩一件云锦五色堆花斗篷,却仍旧明艳得不可方物。
这么一对比,自己的装扮顿时落了下风,显得刻意而矫情。
她不甘心地握了握拳,垂眸敛下眼中的异色,对着公仪音行了个礼道,“王韵见过重华帝姬。”
公仪音淡淡瞟她一眼,“女郎不必客气。”说罢,再不看她,转身欲走。
“殿下……”见公仪音这就要走,王韵略微慌了神,忙出声唤住了她。
“女郎还有事?”公仪音转身侧目,面上神情淡而凉。
“小女仰慕殿下的风姿,不知可否与殿下同去栊梅园?”王韵望着她,神情怯怯,又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钦慕之色,看上去天衣无缝没有一丝错处。
公仪音淡淡的一勾唇,明澈的目光落在王韵面上,看得她有一瞬间的胆怯,仿佛自己心里的想法都无处遁形。好在公仪音很快挪开了目光,语声清冽道,“不巧,我现在不去栊梅园,女郎还是自行前去吧。”说着,微笑着示意一下,转身离去。
走远了些,阿灵才嘟嘟囔囔开口道,“殿下,这个王家女郎怎么不是才见过您一面么?怎么突然间跟您很熟似的?”
公仪音翘了翘唇角,淡笑不语。
倒是一旁的阿素用胳膊肘捅了捅她,小声道,“人家那是把殿下当情敌了,想打探打探情况呢。”
“情敌?”阿灵先是一怔,忽然反应过来,慢慢长大了嘴巴看着阿素,“你是说,她知道殿下和……秦……”
“嘘……”阿素忙示意她噤声,又小心翼翼地四下看了一眼,“这可是在宫里,小声些。”
阿灵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歉意地朝公仪音笑了笑。
公仪音睨她一眼,嗔道,“你啊,多收敛着些。”
阿灵头一垂,可怜兮兮道,“婢子知道了。不过,那王家女郎当真……?”说着,撩眼看向公仪音。
公仪音无所谓地撇了撇嘴,“随她去吧,就算知道了又如何?”
见公仪音并不把王韵放在心上,阿灵看着公仪音咧嘴笑得欢愉,兴致盎然道,“是啊,殿下才不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呢。”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昂了昂头。
公仪音看着她孩子气般的举动,颇有些哭笑不得。笑着睨她一眼,摇摇头,由着她去了。
行了一会便到了甘泉殿。
阿灵和阿素被宫婢带去偏殿候着,公仪音则径直进了甘泉殿。
安帝此时正在偏殿换衣服,听到人来报说公仪音来了,便叫刘邴出去先招呼着。
“奴才见过殿下,殿下请先入席。”刘邴从偏殿转出来,冲着公仪音笑得恭敬。
“父皇呢?”公仪音好奇道。
“主上正在换衣衫,请殿下稍等片刻。”
公仪音“哦”了一声,又问,“刘中人,你可知父皇今日特意赶在赏梅宴之前叫我来甘泉殿,有什么事吗?”
刘邴眼神一闪,似乎知道什么内情,不过并不明说,只冲公仪音“嘿嘿”笑了笑道,“殿下放下吧,是好事。”说话间,露出一股子慈眉善目的神情。
见他这样,公仪音愈加好奇了,刚待细问,安帝已经从内殿换好衣衫走了出来。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海水蓝福禄纹蛟龙出海常服,腰间束着青色玉带,虽已过而立之年,仍是显得丰神俊朗,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气韵来。
“父皇。”公仪音笑着起身,迎了上去。
安帝似乎心情不错,面上笑得欢畅,拉过她的手在几前坐下,看着她笑眯眯道,“重华知道父皇今日找你过来所为何事吗?”
公仪音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好奇道,“重华不知。看父皇这模样,莫不是是什么好事?”
安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精致如雪的容颜,眼中生出一抹“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顿了顿道,“重华长大了。”
公仪音不好意思地笑笑,心中隐隐有了几分猜想,瞪着圆润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安帝。
“上次父皇跟你说的招秦肃为驸马之事,你怎么也不同意,父皇还心下纳闷呢?”安帝笑着看向她。
听安帝这么一说,再联想到上次秦默出宫后去帝姬府同他所说的话,公仪音便明白了安帝今日为何要在赏梅宴之前召自己过来了。
看来,他要在今日的宫宴上给自己和秦默赐婚!
见公仪音面露一丝羞赧之色,安帝继续打趣道,“朕还在想,秦肃那么好的郎君你看不上,要什么人才能入你的眼,原来……重华看上的,竟然是秦家九郎啊!”
“父皇……”公仪音娇嗔一声,似乎不太好意思提起这事。
“好好好,父皇也不多说了。朕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喜欢秦九郎,至于秦九郎嘛……”安帝拖长了音调,如愿以偿看到公仪音面上神情紧张起来后,这才不紧不慢道,“看在他求娶你还算有诚意的份上,朕便同意了。”说到这里,他的语声变得郑重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公仪音,“阿音,朕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是真的愿意嫁给秦默吗?若是不愿意,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公仪音脸上红霞退去些许,亦紧紧凝视着安帝一字一顿道,“父皇,重华……重华当真愿意嫁给他。”
安帝盯了她良久,半晌,才长长吐尽心中浊气,重重一点头道,“好,既然你已下定决心,父皇一定会给你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谢谢父皇!”公仪音重重点头,面上笑靥如花。
走出甘泉殿,一阵清朗之气扑面而来,心肺仿佛被水洗过一般,顿生一种通透的明澈。
公仪音长长舒一口气,目光落在远处天际和地平线交界之处,脸上露出一抹灿然而如释重负的笑意。
她和秦默的前路,终于要朝前进一大步了!
*
栊梅园位于御花园西侧,因遍植各色梅花而得名。一到冬日,红梅白梅腊梅竞相绽放,一派姹紫嫣红生机勃勃的景象。因此,比起只剩满目绿植的御花园,冬日的栊梅园更得宫中众人的青睐,这也是安帝将此次宫宴设在栊梅园的原因。
原本安帝叫公仪音同他一道过来,只是公仪音为了避嫌,想了想,还是先于安帝来了栊梅园。
此时的栊梅园,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
园中鹅卵石道的两旁铺有竹编的踏板,踏板上有黄花梨木制的长几一字排开,长几前都放着柔软的皮毛坐榻,长几下还燃着一个小小的火炉。如此一来,就算身处室外,也不会觉得太过寒冷。
长几交错间就有支支暗香萦绕的梅花在身旁绽放,晨间点点露水偶尔从花瓣上滑落几上,营造出一种空阶滴落之感,端的是清韵雅致。
各人所坐席位是早就安排好的,又有青衣宫婢穿梭其间,引着大家就坐,如蝴蝶翩翩起舞一般灵动生姿。一时间园中人声鼎沸,往来之人络绎不绝。
公仪音到的时候大家都已纷纷落座,园中还在走动的人并不多,如此一来,她的身影便显得格外醒目。
同往常一样,她的露面又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不过公仪音早已见惯风浪,并未放在心上,面上带着浅笑,仪态万方地走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了下来,目光随意往场中一扫。
这一看,不由微微心惊。
今日来的人居然不少。朝中众臣及家眷,还有各大家族的代表,熙熙攘攘坐了满园。
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中,公仪音意外地见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个身着淡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剑眉入鬓,棱角分明,身上带了几分淡淡的儒雅气质,整个人望过去让人如沐春风。
这人是谁?
公仪音目光在他旁边几人身上一扫,大致能认出这男子旁边坐的大概是陆氏容氏朱氏三大侨姓氏族的代表,不由心内一惊。
莫非,这人是顾家代表?
难道……父皇此次竟然连顾家都请来了?
她这么想着,停留在男子身上的目光就久了些。那男子似有所察觉,凝了目光淡淡看来。
见是公仪音,那男子是也有些许吃惊,眉目淡淡一凝,眼中落难点点细碎流光,愈发衬得其面如冠玉。
看了公仪音几眼,他淡淡一勾唇,微微点头朝公仪音示意了一下。
出于礼貌,公仪音也点头朝他微微笑了一笑。
唇角刚一弯,便感到有一道火热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不用想,定是秦默无疑了。
她好笑地转了目光,似嗔非嗔地睨秦默一眼,又飞快地收了回来,眼波流转间说不出的容色惑人。
秦默端起几上茶盏送到唇边,借着宽大袖口的遮掩,微微勾了勾唇,眉眼间一抹流光。
人都到得差不多的时候,安帝也在宫婢内侍的簇拥下过来了。
在场众人纷纷伏地行礼。
安帝走到上首一转身,看着面前众人双手一抬,朗声道,“诸位平身吧。”
“谢陛下。”一阵裙裾窸窣之声过后,大家又重新入了席。
安帝清了清嗓子,扫一眼底下众人开了口,少不得又是一番例行公事的开场白,感谢在场诸位尤其是朝中众臣过去一年里的恪尽职守,最后话锋一转,引到了前些日子的冀州天心教一案上。
“近来冀州邪教作祟之事,想必大家都已有所耳闻。”他语气变得肃然而冷厉起来,“最恶劣的是,这其中竟然还牵涉到了大大小小好几名朝廷命官,实在是让朕生寒!”
他冷冽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扫,“天心教贼人心怀不轨,其心可诛,理应人人得而诛之!希望诸位能同朕一起,誓将这些贼人绳之以法!”
“陛下英明!”底下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应声。
安帝的语声这才和缓了些许,接着道,“此次冀州一案,摧毁了天心教在冀州的老巢,还捉获了许多天心教贼人,此间功劳,当属延尉寺秦寺卿!秦爱卿何在?”
“臣在。”清朗的声音传来,秦默的身影自脱席而出,俊郎立于场中。
安帝看着他露出一抹笑意,“此次天心教一案得破,秦爱卿居功甚伟,朕甚是欣慰。来人啊,传朕旨意下去,赐秦爱卿黄金百两,天丝锦十匹。”
“微臣谢陛下赏赐。”秦默行礼谢恩。他面上淡然如今,人群却一片哗然。
天丝锦之名贵,更甚于黄金。具有冬暖夏凉之功效,乃皇宫御用贡品,每年所产也不过二十匹。现在安帝居然一下就赐了十匹给秦默,叫其他人如何不吃惊?各色各异的目光纷纷落在秦默身上。
秦默依旧清俊立于场中,唇边挂着淡淡的浅笑,愈发显得宠辱不惊起来。
众人的窃窃私语还未平息,安帝开口又道,“除此之外,朕还可以答应秦爱卿一个请求。秦爱卿,你可有什么想要实现的心愿?”
“启禀陛下,微臣的确有一个请求想请陛下成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秦默竟然接了安帝的话。
这下,所有人愈发好奇了。
也许安帝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可秦默居然当了真?看来似乎有好戏看了。
于是,所有人都诧异地盯着秦默,等待他的下文。
唯有一人,此时的心情却是忐忑中带了丝激动的。
公仪音。
她微微低了头,心跳得飞快,不敢看场中耀眼的秦默。他一袭白衫,风华绝代,散发出的光芒灼灼生辉。
“秦爱卿请讲。”安帝看着他笑眯眯道。
秦默微微吸一口气,目光似不经意往公仪音处一扫,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流光。
他转回目光看回安帝,轻启唇瓣,语声虽小,却是掷地有声,“微臣,求娶重华帝姬!请陛下成全。”
此语一出,栊梅园陷入诡异的寂静当中。人人都是瞠目结舌,瞪大了眼睛看着秦默,不肯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那句话。
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梅瓣上水珠滴落在长几上的滴答声。
突然,一声瓷器打翻在地的声音将众人放空的思绪拉了回来。
循声望去,却是坐在长席靠后的王韵失手打翻了面前的茶盏,水滴答滴答掉落在地,王韵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掏出袖中帕子擦拭着几上的水渍,神情颇为狼狈。
在场众人都是人精,见王韵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想到前几天建邺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眼中闪过意味深长的神色,目光在秦默和公仪音身上掠过,越觉津津有味起来。
于是,经过王韵这么一打岔,原本落针可闻的栊梅园突然间就炸开了锅。人群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人人心思各异,大多是不解,是事不关己的看好戏心态,暗恋秦默之人诸如王韵之流,当然是心碎。唯有很小部分人,是气愤。
秦氏宗主和来参加了赏梅宴的秦氏族人。
秦氏宗主怒气沉沉的盯着场中的秦默,一种被玩弄的情绪自心底油然而生。心底的愤怒情绪咆哮着怒吼着,用尽全力克制才没让自己当场发泄出来。
他不知道秦默为何突然求娶重华帝姬,更不知道上首的安帝态度如何,现下也只能按捺住心思静观其变了。
安帝等场中议论声渐小才收回意味深长的目光,似笑非笑道,“诸位爱卿似乎对秦爱卿的话颇为吃惊啊?”说着,目光往秦氏宗主面上一刺,意有所指。
秦氏宗主的脸更黑了。可是他不敢公开表示反对,因为世族与皇族的矛盾虽由来已久,但也只是心知肚明而已,没人敢摆到台面上来说,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毕竟,他们还有很多族人在朝为官,若公开提出异议,只会让他们族人难做。
“秦爱卿可否说说,为何想求娶重华?”见秦氏宗主吃瘪,安帝似乎心情大好,看着秦默的目光愈发笑意点点。
“微臣此去冀州与重华帝姬同行,深觉殿下冰雪聪明,性情纯善,臣心悦之,特此求娶!”秦默并未被园中骚乱的情绪所影响,神情愈发清隽,声音似上好的珠玉相撞,说不出的迷人。
安帝似乎很满意秦默的回答,嘴角笑容扩大,点了点头郑重其事道,“好!秦爱卿乃国之良臣,重华乃朕爱女,难得两人两情相悦,朕自然乐见其成。秦爱卿,你的求娶,朕准了!刘邴,传朕旨意下去,着鸿胪寺着手准备,则吉日完婚。”
刘邴大声应是。
然而此时栊梅园像是在热油锅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倏地炸开了锅,他的声音很快被湮没在熙攘和嘈杂之中。
这时,另一道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在一众浮华之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竟是方才那名公仪音没见过的顾家郎君。
他说,“陛下,草民斗胆请求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