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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虽然平时有些滑头,但探病诊脉的时候还是极其认真的,一手搭着脉搏一手摸着胡子,很谨慎,也很平常。
平常很好。
平常的人不用花太多心思相处。
大夫很少看见外人,藏于暗处的护卫不愿见他,走在阳光下的丫头婆子异常结实,至多不过是葵水时找他抓抓药,方子还是自己写的,药不让他煎,竟当他是个药店掌柜,偏生一个个都是他不敢大小声的——连厨娘都是铁铲杀手。
是以手中唯一使得上力的病人就是那个整天下棋喝酒看书无所事事的闲王,且那唯一使的力气也不过是三不五时的送上一晚凝神养气汤,最大的不适也不过是些头疼脑热,不是睡得晚就是着了风,他这大夫做的悠闲,也闹心。
此回好不容易来了个大病人,总算能一展所长了。
他的手先是按在右手脉上,凝神细诊了半刻,换过左手又诊了半刻,须臾又皱着眉头换了过来,来往反复几次,逐渐也抓耳挠腮的坐不住了,掀开袖子看了看,又在胸前几处按了按,脸色不是一般难看。
久病成良医,竞日孤鸣知道他在烦恼什么,先时却只看着,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见他脸色红黑交加的,多少觉得有些怀念——行医救人,行的了医,却救不了人。
明明不算疑难杂症,但却无从下手,这种感觉确实很容易让人焦躁气馁。
而那样的表情,他曾在一个人身上看过不下百次。
总不能让人一直急赤白脸地愣着不说话,竞日孤鸣轻咳了一声,唤回沉思的老者,“药老可有清除余毒的方子?”
老者才回过神的表情又出现了瞬间怔楞,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来回看了看他和史艳文,“有是有,但这个人……”
竞日孤鸣点点头,也不管大夫脸上的奇怪表情,又问:“可是方子里的药材有难处?”
“呃,没有没有!”大夫冲他笑的尴尬,想了会又咬着牙问道:“只是,小老儿斗胆问一句,这人是不是史艳文?”
“恩?”竞日孤鸣轻笑,医者父母心果然不是白说的,眯着眼道:“是又如何?”
“那他就是纯阳功体了?”
“是。”
大夫脸上纠结,“恩……”
“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就是,好像除了主人为他驱过毒外,似乎已经有人喂他吃过解药了,只是中毒太重,解药起的作用并没有达到理想效果,而且这毒药……”
竞日孤鸣皱了皱眉,“很麻烦?”
药老脸色越加纠结,“这……说麻烦也不麻烦,倒是这人有些奇怪。”
“怎么说?”
“此毒倒不麻烦,不过是沙漠里的毒蝎内胆晒干捣碎成粉,解此毒只需多服几次烈药,辅以药泉活血之效便可。只是按说这药量之大,即便纯阳功体自愈能力超乎常人,也早该命丧黄泉才对。除非……”
药老见他面色不变,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接着说道:“……除非那些剧药并没有完全进入腑脏,而是停在了肌肉与皮肤上,小老儿怀疑……”大夫偷偷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竞日孤鸣一眼,“怀疑这人体内受过重创,部分器官已然坏死多时。”
“……”他本以为史艳文只是功体受损,又中了毒才会如此虚弱不堪。
“本就命不久矣……”
“主人?”
“……”
但于他又有何影响呢?何必那么战战兢兢,竞日孤鸣看着床上还未清醒的人想,只要这人不是非自然死亡,只要不是这个地方。
但掩盖一个踪迹游离之人的死亡,并不难,俏如来的手也还没有远到能伸到这里。
所以,其实那也没多大关系,。
竞日孤鸣转过头,视线最远的地方是一片贫瘠,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苗疆,更没有中原,如果往前走上一天,或许能够看到小村庄,但离昔日的苗王宫还是很远,离中原更远。
在这里死一个陌生人,有谁会在乎?
而且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连“北竞王”都跟他没关系了,更何况史艳文?
……不过这个客人他还是很欣赏的,正气凌然,宁折不弯。
竞日孤鸣又看向史艳文,床上的人似乎有了动静,修长的手指动了动,漂亮的眼睛也露出了蓝色的端倪。
……而且能将美好的东西放在身边,不失为幸运。
竞日孤鸣上前,扶起神智未复的人靠在肩上,理了理过长的头发,道:“那就烦请药老,先帮他解毒吧。”
大夫又一愣,似乎对他态度的转变有些不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突然低下了头:“那、那他的身体……”
“也顺便调理调理吧,药老辛苦了。”
大夫点头,带着莫名的讪笑告退了。
史艳文却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身体猛地一震。
竞日孤鸣忙按住史艳文的肩膀,让险些弹起来的人牢牢的按在了身上,笑看着那双既惊讶又迷茫的眼睛,“艳文这一觉睡得可好?”
“竞日……先生?”
手脚无力,还有温暖的气息环绕着自己,史艳文奇怪地动了动想坐起来,头脑却像是被人劈了一掌一样,完全控制不住身体,他索性也不挣扎了。只仰着头看着竞日孤鸣,突然道:“原来船上的人是你……”
船?
竞日孤鸣想了想,“是做梦了吗?”
史艳文不明所以的歪着头看了看四周,半晌终于彻底反应过来,强撑着坐直了身体,脸色微红,“先生见笑了……艳文还得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你知道?”竞日孤鸣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臂,轻笑一声。还真是倔强,虽然不合时宜,竞日孤鸣起身打开窗,“那艳文可知是何人所为?”
“不知,”史艳文挪到床边斜靠着,喘了口气道:“但想必先生应能给我答案。”
“何以见得?”
史艳文轻笑,“哈,大约是因为,先生聪明绝顶吧,而艳文也不算笨。”
“哦?”竞日孤鸣也笑,闭上了眼睛,学着昨日史艳文的样子靠在窗上,“那,比之俏如来如何?”
“精忠吗?”史艳文笑容微敛,叹了口气,“有的时候我真希望他再傻些。”
“这么说艳文是认为小王不及史家大公子了?”竞日孤鸣又问。
史艳文无力的斜了一眼,声音软了三分,“……艳文并无此意,先生又何必故意曲解呢。”
竞日孤鸣睁开眼,回过头看着他,床边的人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掌在床沿的手指毫无血色,日光一照变成了惨淡的黄,脸颊消瘦。
是个病人。
……还是个麻烦的病人。
“竞日先生?”史艳文奇怪的抬起头,正对上那双暗红的眼,“你在想什么?”
“丫头。”
“恩?”
“……”
竞日孤鸣嘴角扬起微小的幅度,又转过头看着窗外,底下琉璃已经拿了衣服过来,白色的长袍和带着毛领的披风整整齐齐叠在托盘上,正要上楼。
琉璃和丫头是同父异母的姐妹,父母俱在他手下做事,因一次刺杀行动双双丧命,竞日孤鸣退隐时这两姐妹正好来寻找父母,他便一并带走了。杀手本不该有孩子的,所以姐妹两的行迹一直被掩藏着,放在无人处生养。为此他们两人也曾恨过竞日孤鸣,直到后来不得不投靠他。
姐姐琉璃性情寡言冷淡,但待妹妹却是极好,可惜胆大顽皮的妹妹却并不怎么领情。
姐姐要跟着竞日孤鸣走,妹妹偏要远离他,姐姐尽心照料着竞日孤鸣,妹妹便变着法儿暗算他,都是一些小孩儿的伎俩,竞日孤鸣念她年幼也只是小惩大诫一番,抄抄经书就完了。
而这次,姐姐吩咐她照顾史艳文,本以为她不会对恩人下手,没想到她却差点要了史艳文的命。幸好琉璃半夜喂他服了解药,只是小孩子下手没个轻重,解药起的作用还没到一半。
对史艳文来说,也算的上是飞来横祸了。
至于她们的恩人之说也的确没错,两个孩子曾经在走投无路时,遇到一个面善的年轻人。年轻人见她们可怜,顺手给了他们两个馒头一两白银,姐妹感恩问他名姓,年轻人似有急事,便只回了一句话。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他日若有困难,可往正气山庄寻我。
听她们说那年轻人一身白衣,长得极好看,声音也很温柔。只是姐妹两个一出世不久便被带到了荒漠,年纪不大,也没见过多少人,受难时又饿的头晕眼花,时间一久便越加记不清样貌了。
昨日里听见有正气山庄一身白衣的人来到,且正气山庄统共那么几个喜欢穿白衣的,还带着血缘的羁绊,眉眼间相似也可理解。
说来这次还是这几年来下手最干净利落的一次了。
史艳文听完歪着头看他,脸上带着了然:“先生语带欣慰,可见是有心纵容了,当真是艺高人胆大。”
“大约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吧,”竞日孤鸣走向门口,侍女已经等了许久了,“不知道艳文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与那小家伙计较呢?”
琉璃依旧垂着头,进了屋也不说话,只是放下东西的时候带着歉意的看了一眼史艳文,见史艳文笑着对她摇头手略顿了顿,随后人又退下了。
“怎会?”史艳文苦笑,“本是艳文大意,先时我还以为是先生命她在水中放的花瓣呢,抱歉。”
“……什么花瓣?”
史艳文脸色微红,轻咳两声,“沐浴时水中洒了不少花瓣,香气甚浓,似乎还能麻痹人的神经。”
竞日孤鸣好笑又诧异:“哈,原来小王在艳文心中的形象竟是如此记仇?”
史艳文微赧:“因为苍离先生说过……”
墨苍离?竞日孤鸣一挑眉,对这个名字他可没什么好印象。
“艳文与那人交情甚好?”
“苍离先生待人真诚,又为精忠之师,值得一交。”
待人真诚……
是挺真诚的,竞日孤鸣无端想起墨苍离与他交涉合作的情景,真诚的令人发指。
“……其实前尘往事不提也罢,艳文初醒,小王还是不打扰的好。这段时间艳文不如就在此地静养,过不久俏如来应该就会来接你了,伤养好了才好上路啊。”
“俏如来?他怎么——”
“对了,过两日小王尚有事要拜托艳文,艳文还是好好休息吧,请。”
说完便踏了出去,走时还贴心的将门合上,房间里霎时就安静了下来了——病人是不能吹风的。
“……”其实他觉得墨苍离很是深明礼义、皓若朗月的。
但他曾经这么说起时,精忠和雁王似乎十分的……震惊?
史艳文叹了口气,一下倒在了床上,四周一片寂静,连竞日孤鸣下楼的声音都听不见,正气山庄从来不会如此,哪怕是清明节都有几个人来吊祭史家高祖……
其实真的不用如此尽心的。
小庙人不少,愿意出声的却只有那几个,连客人都鲜有,这么安静也是正常。
两个侍女,一主一客,有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大夫,却搬到林子里露天席地了,据说还有一个凶狠无礼的厨娘,镇日都闲的无事,唯一的忙处大概就是午膳之时了。
……
准备午膳与日常清洗都是几个护卫在做,琉璃是不管这些的,但今日她却不得不走一趟厨房,其后还得拿着东西再走一趟书房。
书房也是由寮房改造的,就挨着竞日孤鸣的方丈室,书房里的书都是以前留下的佛经搬过来的,后来添了不少棋谱,还有一些从王府里带出来的各种经典孤册。但竞日孤鸣是不在这里看书的,因为外面光线温度要更好些,但这书房也没有闲置,还有个定期的小常客。
小常客逃出门半日,出门又不带水,被带回来时又饿又渴,琉璃便是来给她送饭的。
可惜琉璃在门前敲了半日,那位小常客就是不开门,书房里摔砸东西的声音也没见停过,还不知是怎样乱呢。
“开门。”
“不开!你敢叫他们来抓我,有本事你就把门砸了啊!”
“不是我。”
“哼!谁信你,除了骗人你还会干什么?想叫我出去,叫爹亲来!”
“……”琉璃眼神暗了暗,“这次,你做过了。”
“过了?”里面的声音透着尖锐,“过了又怎样?用不着你管!”
“……恩公受伤了。”
门一下开了,小丫头探出个头,讥讽的看着她,“你以为我没看见你昨晚进去解毒了,骗人也不会找个好由头。”
“你的毒下的太多,解药不起作用。”
“骗人!我就放了那一点!”
琉璃放下饭盒,也不说话,挤进屋里就开始收拾满地的纸张碎屑,还有一些花瓶瓷片。
丫头愣了一下,“喂!你怎么不说话了!”
“……”
“……喂!那解药,解药真的没效?我说你说话啊!整天跟个闷葫芦一样,看了就讨厌!”
琉璃手微不可见的一顿,“……恩。”
小丫头眼睛瞬间瞪大了,手指指着她“你”了半天,最后跺跺脚,转身就跑,“你真没用,娘亲给你的解毒术还不如拿去喂狗呢!”
琉璃站起身,沉默半晌,又按着双膝蹲了下去,背上像是压了千斤重担,动作僵硬又迟缓,收拾着满地残局。
再过片刻,该去给主人准备午膳了。啊,还有恩公,药老还给恩公熬了药,等会儿还要去取药,对了,骆驼还没准备软搭子,主人说了他过几日要和恩公下山呢,还有……
她捏紧了手中的废纸,指甲刺破了纸张深深抠入掌心,喉间发出的声音如同被人掐住了一样沙哑,蜷缩角落里。
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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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我脑洞又大开了,这次不知道又会扯到多长,总之,慢慢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