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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间,夜风袭来,让人忍不住寒颤。
举着火把巡逻的士兵过了一列又一列,营帐前的三人对立却是一动也不动。
好半晌,少女抬头,另外两人这才心虚地把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挪开。
夜凉如水,声淡似烟,“我知道了。”
来时空无一物,走时手里抓着几张曲谱。
只不过,她是懂了,另外两人还迷糊着呢。
折风没忍住偏过头看着问情,“她懂什么了?”
问情带着点不确定:“大概是……回去练琴?”
*
外边一会儿火光冲天,一会儿晦暗无光,幸得帐内还点了盏油灯。
手上抓着那几张曲谱,时不时眨过眼,倒显得有些出神。
拿到曲谱的时候林献便看过了,她幼时也曾跟着姜眠学琴,自然一眼便能瞧出这些曲子都不是一般的曲。
只看一眼,便知道有多难。
她不常弹琴。
这辈子回来后,仔细算下来也只认真弹过一两回,其余皆是随手绕。
谢明非心细,绝不可能不知这点。
只怕,想听她弹琴是假,想让她为他费心思学琴才是真。
几张曲谱之中,摆在最上面的一张是阳春。
于是思绪远飞。
谢明非有些时候爱喊她‘林若音’,按理说,他不该知道自己的小名才是。
只是还住在竹溪苑时,偶有一天坐在院中抄书。
萧安抄的累了,舒展四肢时,无意间瞥见孟依依纸上的署名,突发奇想问了她一句,“话说,孟小姐,你是原本就叫这个名字么?”
也难怪萧安想问,女子叠字,孟为姓,依依为名,怎么想都略微显得草率了些。
但又听闻,孟侍郎只一妻一女,皆宠爱有加。
可若真宠爱有加,为什么会取这样一个随意的名字呢?
闻言,孟依依手上动作一停,搁下笔,似有些感慨,“三殿下不必猜了,这就是我的名字。”
“原本我娘想给我取个妍字,但我爹偏说什么,我是他们二人的女儿,该取个有关联的名字才是。”
“于是取了我娘的‘衣’字,借了我爹的‘仁’字一半,合作一个‘依’字。”
“原本到这也便罢了,我爹偏说‘依’不能单用,硬是又添了个‘依’。”
“这下好了,小名都不用取了。”
“再没有比‘依依’更好喊的小名了。”
原本这样讲来,该是个又甜蜜又伤心的故事,偏巧配上孟依依那副略带无语的神情,萧安笑得前胸贴后背。
于是孟依依就更无语了,索性直接朝他翻了个白眼,“三殿下,你这名字,有什么好笑话我的?”
萧安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连带着话也说不清,“至少、本宫没什么‘安’字不能单用的缘故,被起个‘安安’吧……”
既然说到这儿,孟依依忽然福临心至,半开玩笑地回道,“诶对哦,三殿下,那你可以取个字叫‘安安’。”
“才不是呢,本宫有字。”
他这番话出,原本漫不经心抄着书的林献手一颤,墨差点滴到纸上。
确实,萧安有字。
正如萧澈有个表字叫做问水一样,萧安也取过字。
澈,从水从痕,故而问水源来。
而安……
“安,静也,竫也。”
“竫者,亭安也。”
“本宫的表字叫做静亭。”
安,静亭之下求安然。
贤妃当初给他取这个字的时候,或许也是由衷希望他生于皇室,能有一安之亭的吧。
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原本只是在抄书,却不知不觉聊起了小字,于是孟依依带着点好奇地看向林献,“林献,你有什么小名吗?”
忽然被提及,想着事情的林献下意识应了句,“……有。”
应完便后悔。
只是对上少女亮晶晶、满含期待的眼神,“是什么?”
那点悔意似晨间起雾,顷刻间便能散去。
她一字一句,谓之深重,“林若音。”
又好像想要强调什么似的,末了没头没尾地加了一句,“这是我娘给我取的。”
说这话时,心底竟有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人走前到底还是给她取了一个小名。
这样日后有人问起,她也不至于答一句,‘没有,我娘……没有给我取过。’
“林、若、音。”
孟依依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话传到耳边,拉回林献的思绪,转而就对上这人饱含笑意的眼神,“那这么说来,你娘肯定很喜欢弹琴。”
沉吟片刻,她忽而又改了口,“再不然,就是你喜欢弹琴!”
其实都不是。
孟依依猜错了。
说起这个小名,其实来得也突兀。
但若再细想,或许也没那么突兀。
或许那人早便替她想好了。
柳庄不太平之后,她与那人备受欺凌,照她的性子,自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但那人还在呢,她也不敢做的太过。
最多等夜里没人瞧见的时候,动点小手脚。
有天晚上刚从小道绕回来,倒发觉屋里燃着灯,进了门,房里很乱,那人就坐在床榻边,静静地看着她。
那个时候,姜眠早已经病了很久了。
连下床都有几分勉强。
今夜却破天荒坐在了床边,但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无血色。
林献大概能猜到什么,乖乖巧巧过去认了错,有些紧张,“阿娘会生我的气吗?”
她跑去做了坏事,她是坏孩子,她辜负了阿娘的期许,她没有做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
她原以为会等到一句失望的回应。
只是过了好半晌,试探着抬起头,那人没说话,只怔怔地看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说了句没边际的话来,“阿娘……给你取个小字吧。”
手指攥着裙边,那时候的她不懂这人的意思,只是木讷地点点头,小声问道,“阿娘想给我取什么?”
“若音。”
“……林若音。”
“林、若、音……”她跟着小声地念了一遍,心中有些欣喜,不知从何而来。
那时候的她不懂,只会跟着那人念一句‘林若音’。
直到现在……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她的阿娘,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看懂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所以说,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么个小名啊?”
林献没接这话,孟依依又自顾自说道,“对了,都说男子取字是有深意。”
“那谢先生表字明非,是要明辨是非的意思吗?”
少女作沉思样,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书抄完了便明是非,未抄完,谢某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不明是非。”
身后忽然传来这么句话,三人吓一大跳,颤颤巍巍转过头去看,不是谢明非又是何人。
走路没声,又靠的这样近,也不知道来了多久了。
但照这架势,他至少听着了孟依依最后那句自言自语。
而后来,这人一口一个‘林若音’,应该也听着了她说自己小名的那段。
*
她那时候不想说自己的小字,是怕叫人看透。
后来又觉得,除了已逝去的那人,应当没人能猜到了。
而现在,有人请她弹阳春。
若音难猜不假。
可是,明非哪有那么难猜呢?
只与山月诉心事,不问人间是与非。
她原以为,是她读懂了这人些许,而这人不懂她。
然则,这人早便懂她了。
若有知音见采。
他想做这个知音。
请她不藏不掩,为他费尽思量。
*
谢予走的时候没同旁人打过招呼。
这消息林献还是晨起想去拜访的时候从折风、问情口中听来的。
“怎么可能。”
分明还是平淡的语调,却莫名带着点慌乱。
“你们都在这,谢先生怎么会已经走了?他要走也不该将你们丢下才是。”
其实林献说这话的时候也不是很能肯定。
她只知道,折风问情很早的时候就跟着他,几乎他做什么事,都会带着这两人。
但上辈子,也有过没带着的时候。
比如说林菱嫁给萧澈的时候。
太子娶妻,声势浩大。
宾客身边大多跟着丫鬟侍卫,然而谢予来的时候,却是一个人来的。
那俩平日里会跟着他的侍卫破天荒没跟着。
原本的说法是伴读之中择太子妃,然则公主下嫁裴玄,伴读因此散了。
所以最后京中稍有资格的官家小姐只要愿意,都可参选。
那时候裴玄战死一事对她而言,无疑是根刺,扎在心头,怎么也拔不去。
万幸她早就孑然一身,也不在乎最后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
彼时谢予的立场还算清晰,无疑的太子党。
她想把萧嵇弄死,那么成为太子妃、与谢予联手,是最快最好的法子。
只是奈何萧澈怎么也不同意。
后来的选妃宴上,一众世家贵女,他挑了又挑,最后选了林菱。
从始至终没有看过她一眼。
既如此,这场合作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二殿下母族势微,三殿下不成气候。
彼时她忍了又忍,最后选了萧安。
原因无他,生母贤妃母族近来在朝中的势力蒸蒸日上,几乎快连皇后的母族都不能比。
想法子见到贤妃,献计让其折服,最后提出合作。
一切都水到渠成。
那个时候她只想达成自己的目的,哪怕为此不择手段,哪怕为此牵连再多人。
所以萧安恨她。
帝后不睦,彼此折磨,所以不止颠覆了昭云,几乎快颠覆了整个大祈。
那时萧澈没有选她,他与林菱的大婚却请了她,虽说心头不大高兴,但她还是来了。
太子大婚,场面一度热闹非凡。
但她并不喜欢。
她天生不喜这样热闹的场面。
因为周遭热闹的时候,她孤身一人站在其中显得很可怜一样。
她不喜欢这样的错觉。
所以她找了个僻静点的地方待着,等这场热闹散去。
然则,最是热闹的时候,这人却找了来。
谢予上门之时便是孤身一人,这情况实属罕见。
他身旁素来会跟着折风、问情。偏生今日太子大婚这两人却是不在。
更不好言说的是,前厅正是热闹,可这位太子少师却偏偏跑来这寂静无人处,还好巧不巧地碰上她。
若是碰巧,她是不信的。
后来他果然印证了这一点。
谢予上前来,也不打招呼,只安静坐在她对面。
骨节分明的手在桌上轻敲,那人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才开口打破了沉默,“听说二小姐最近与贤妃娘娘走得很近。”
谢明非的嗓音清冷,说起话来似清泉击玉石,无端悦耳。
“这似乎……与谢大人无关?”
若放在往日倒还能勉强借着伴读的由头称一句谢先生。
而今伴读已散,平素也没多少交集,算来未曾多教过她什么,自是唤大人。
这话一出,他原本垂着的眸子骤然抬起,深邃眼眸直直望过来,“怕不止是想接触贤妃这么简单吧?”
伴读时候,众贵女对眼前这人往往是又敬又怕,心生爱慕却又不敢染指。
但凡不小心与其对视上,便是心慌意乱。
因而众人在他跟前时,总是略微透出几分惧意来,甚至不敢抬眼看他。
但林献不同。
她不怕谢予,也没什么敬意。只是早在初见之时,就觉得自己该离这人远些。
这样看人透彻的眼神,她只在对镜梳妆时,从镜子里看自己的时候看见过。
后来这面镜子便被她砸了。
她不惧不厌,只是无端烦躁。
她不算什么好人,想来谢予也不算。
可她俩至少表面上端的都是风光无限好,在外人眼中,一身清明。
可在彼此眼中,是极致的了然。
从前初入京城,身处这样繁华地,心中却是柳庄那样的地方。
她怕有人看穿,一藏再藏。
后来发觉她早将自己深深掩埋,这京城之中,没谁能看穿。
除了……谢明非。
初见之时便送了她一句“木秀于林”,犹记至今。
所以后来总要有意避让。
只是现在,她不在乎了,也不用避。
因为萧澈没有选她,她若想达成所愿,一路注定艰辛,而眼前人,会是最大的阻碍。
抬手举起桌上茶,与其对视,嘴角微扬起抹笑意来,“谢大人,我不过是心悦三殿下,想与贤妃娘娘打好关系,日后嫁过去不至于受人磋磨罢了。”
但谢予还是就这么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