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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萧就站在门外一步,低头看冷知秋的发髻,依然是蓝宝石蝴蝶簪。睍莼璩晓
她不准备戴那支珠钗了吗?
“我爹呢?”冷知秋提上灯,紧了紧披在肩上的外衣,就往外走。
小坡屋的灯光将小葵缝鞋子的身影投在窗上,杏姑候在院中大门侧。
梅萧随着冷知秋的脚步旋转了九十度侧身,目光没有片刻离开。她只是披衣来送,没有将自己装束得严严实实,这至少说明,她已经渐渐习惯他的存在,变得熟稔自然,不再拒人千里之外。
虽然,在她心中,他可能真的成了一个熟悉的朋友而已。
看那纤柔的身影,沐着灯光与月光,轻步送行到院中,听她吩咐杏姑开门,他突然觉得好一阵疲惫倦意,就像一个即将被赶出家门的孩子,浑身一阵无力感。
但不走也不行,赖着只会让人嫌弃。
“你爹在生我的气。”所以没有送客。
这倒是稀奇。冷知秋有些意外,父亲要生气,从来都是气项宝贵和项沈氏,什么时候连梅萧也被列入不受欢迎的名单?
“我爹一向对你青眼有加,怎么会生你的气?”
想想就觉得有些好笑,父亲真是好大的脾气,连紫衣侯也同等对待了?她回眸含笑迎着他的目光。
梅萧恍惚的看着那张笑颜,虽然不如初见相撞时,那一眼粉雕玉琢的惊艳,却在而今的消瘦中笑得豁朗自在,更平添了一种细楷书描摹青花瓷般的韵致。
默然一会儿,他才道:“送我到外面,再告诉你。”
冷知秋以为他避忌杏姑。父亲和他谈的事情,自然是朝廷里的大事,她也就是觉得父亲生梅萧的气比较稀罕,才随口一问,并没有打听的意图。但既然梅萧要告诉她,又是和父亲有关,她便去听听也好。
随着梅萧走出大门外,送到一旁灌木丛,拐上念奴巷的青石板路,二人站定。
“说吧,我爹做什么生气?”堂堂紫衣侯告辞,冷景易居然送客礼都不敬,自然是被踩到痛脚。
梅萧侧身凝视她。
“是成王的事。皇帝刚回宫,三个顾命大臣已经代发圣旨请三位王爷全部进京城,意在削藩。除了成王进京,其他两位王爷都不肯去。我来苏州之前就布好局,专候三位王爷,今日收到成王进京的消息,必须赶回京城运作。今晚本拟来向你父亲告辞,不能参加他的赴任大礼——”
“我父亲他劝阻你,不让你对付成王殿下,是么?”冷知秋哂然猜测。
“是,但我不能答应他。别个王爷也就罢了,成王必须除。”梅萧微微皱眉。他的眉眼天生精致清秀,一皱眉便有种如诗般的淡淡愁绪氤氲不散,朦胧恍惚又带点自言自语。“你爹曾问我何去何从,能否给你一世安定幸福,萧不才,想不出别的办法,唯有护住当今皇帝,才能保住荣华富贵。这次成王入京,实在是机会难得,势必瓮中捉鳖,我有九成把握,不可能错过!”
冷知秋听得大吃一惊,成王死活她管不着,但她惦记着徐子琳现在混在成王军中,万一到了京城,岂不是跟着一起送死?
“梅萧!”她仰起脸脱口喊出来。
“嗯?”梅萧的心猛跳了一下,凝视她带着惊色的面孔,突然发觉她的嘴角竟是破的,只有此刻如此近距离才看得仔细,一点殷红的凝固,将痊愈未痊愈。
冷知秋张口想说,不要“瓮中捉鳖”,就算要动作,能不能关照一下徐子琳,放她一条生路?但话未出口,却吞了回去。她有什么资格去阻拦他人的荣华富贵?即使梅萧图谋的荣华富贵,其实是为了她,那也是他的自由、他的选择,她没资格去阻止。
幸好,给徐子琳的信还没寄出去。她能做的,似乎只有悄悄添上几句,通知徐子琳赶紧想办法离开京城。
梅萧没等到她的话,便问:“你的嘴角怎么受伤的?”
冷知秋愣了一下,嘴角微微一撇,有些欲盖弥彰,脸便不由自主的红了。
梅萧的眉锁得深了几许,星眸眯起来。
“难道项宝贵在苏州?没有去琉国?他亲过你?!”
说到最后一句,他隐忍着怒气咬了咬牙。
冷知秋对他的怒气不以为然。夫君亲她天经地义,别说嘴,就是全身上下,哪里没被那厮亲过?两日前临别,项宝贵深深浅浅吻了她小半个时辰,把她的嘴角都咬破了,这会儿就快脱了血痂痊愈,竟被梅萧发现,发现便发现了,也没什么要紧,就是有些羞臊罢了。
“走了没几天,已经去琉国了。”
梅萧见她默认的娇羞模样,心一阵抽痛癫狂,一把抓住她的肩,怒道:“我天天去探望你,敬你爱你,不敢越雷池半步,你竟偷偷与他……很久以前就说过,不要让他碰你,你这样对我何其不公?”
冷知秋莫名其妙的瞪回去,“我与他是夫妻,与你何干?你有何亏少委屈?”
瞧不惯他那一脸被抢了心爱之物的悲伤愤怒,让她想起桑柔,也是莫名其妙认为项宝贵“属于”自己,这世上就有如此般人,不跟你打招呼商量,就把你当做他的所有。
梅萧更受不了她的冷淡和鄙夷,原来她把“亲吻”看得如此无所谓,给了一个人便给了,没有半点质疑!
“他如何亲吻你的?亲过你几次?”问这种问题,他觉得自己疯了。
都咬破了,还问这样的问题,不是自我扭曲受虐、往自己心口上戳刀子吗?不用想也知道,将她拥在怀里亲吻,如何不疯狂?项宝贵可是尽兴?!当初说要抢他看上的女人,还当是玩笑,现在早已是事实,抢了快八百年了!
从没有如此刻一般,胸中肆虐着杀人的冲动。他自小心善怜悯,不肯习武,不曾想过,有一天竟然那么想杀一个人,一个知交多年的好友!
“你松手,我生气了。”冷知秋冷冷的看着他癫狂的样子,挣扎着要摆脱他双手的禁锢。
“你生气?你可知道当初是我先喜欢你的!项宝贵明明知道我喜欢你,还要横插一脚,将你娶走,娶走了还要骗我说,你不会喜欢他,叫我放心等你们和离!骗子!无耻!我怎会结交这样一个朋友?冷知秋,你信不信冥冥中有天意?老天让你我撞见,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看着你嫁给一个骗子吗?”
梅萧收紧手上的力量,冷知秋疼得皱起眉。
“绝无可能!论起缘分,我不比项宝贵浅!知秋,他可以从我这里抢走你,我也可以从他那里把你抢回来,他可以亲你,我也可以!”
“你疯了?”
冷知秋瞪大眼睛看着梅萧猛压下来的俊脸,惊得浑身鸡皮疙瘩,后脑的长发垂坠感突然消失,他的手托起她的后脑勺,逼迫她不能退让、迎向他。
“不要!”她惊呼,双手使劲推拒着梅萧,带着决然的愤怒,他竟然强迫她,想要侵犯一个有夫之妇?!
一阵芝兰古桐木的清香迫近,鼻尖都触到了,冷知秋吓得几乎要昏过去,梅萧突然皱紧眉闷哼了一声,眼神失去焦距,随即松开她,咕咚软倒在地。
在梅萧背后,小葵举着洗衣棒槌,喘着粗气看冷知秋。
“小葵?”冷知秋没反应过来。
“小姐,你没事吧?”小葵手里的洗衣棒槌松脱,掉在地上,咣的一声。
杏姑早把外面的突发状况告诉了冷景易,此刻,冷景易正赶出大门,惊愕的看着冷知秋主仆,以及歪躺在地上的梅萧。
“怎么回事?”冷景易脸色沉肃,先赶过去看梅萧,发现他只是被敲在后颈处、敲晕了,这才松口气。
冷知秋还在浑身发抖。她一向有些怕梅萧的,只不过这段日子以来,他都保持距离、极尽耐心的照顾她,让她放松了心情,才把他当个老朋友看待,没有多想就送他出门。原来,他还是那个让她戒惧的梅萧!
小葵扶住冷知秋,拍着她的背安抚。
其实小葵自己也害怕,她竟出手打一个权倾朝野的紫衣侯,万一打死了,她怎么担待?老爷和小姐又怎么担待?
“老爷,他欺负小姐,奴婢一时没想清楚,就出手打了他,他……他没死吧?”
冷景易深看小葵,目光冰凉,暗忖:就算梅萧想对知秋做些逾矩的动作,也不用下这么重的手,这是往死里打的一棍子啊!这婢女向来处事有分寸,这会儿分明是太偏袒项宝贵,才会心情激动、下手不知轻重了吧?也不知那项宝贵什么能耐,就是能让女人一个个都偏袒他,亡妻如是,女儿如是,连个婢女也如此死心塌地。
“速来帮我将小侯爷抬到堂屋!杏姑,你留在门外,小侯爷的侍从应该很快会过来,你让他们稍候。”
——
冷景易以为,将梅萧抬到堂屋缓口气,按一按人中,揉一揉后颈,就能将他弄醒,谁知折腾了好一会儿,竟还是昏迷不醒。
紧闭双目的脸,安静如婴儿,如玉如画,可惜全是静止。
这静止让人生出恐惧。
冷景易突然想起亡妻死之前,也是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醒来,没多久就咽气了。
这小侯爷不会也如此不堪一击吧?
围住梅萧的主仆三人,脸色越来越难看。
大门外,梅萧的侍卫在追问杏姑,小侯爷何时回驿馆。
冷景易只好出去应付侍卫。现在梅萧生死未卜,他还不能据实告诉紫衣侯侍卫,以防万一闹出人命,他和女儿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小侯爷今晚睡在本官这里,现下已经安歇,你们先回去吧,明日一早备马车来接。”
万一梅萧死了,冷景易必定要带着女儿连夜逃命;若不死,明日正好送上马车,回驿馆诊治无虞。
几个侍卫见即将上任的学政大人如此说,而且他们素来也知道紫衣侯敬重冷景易,比敬重亲爹还夸张十倍,所以,这些人当下就唯唯诺诺告辞走了。
冷知秋随后穿好外衣,捎了件斗篷,带着小葵跟随,对冷景易道:“爹,这个祸事非同小可,知秋这就去找春晖堂的木子虚大夫来,小侯爷千万不能死在我们家中。”
冷景易沉重的叹了口气,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小葵。“速去速回吧。贱婢,好生照看小姐,这深更半夜,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饶不了你!”又对杏姑道:“你也一起去!”
他离不得梅萧左右,以应万一。让女儿带两个婢女深夜赶路找大夫,实在是无可奈何。
——
却不知冷知秋刚出了念奴巷,夏七便出现在主仆三人面前,问明情况,当下就呼来马车,送三人去了十里长街春晖堂。
到了春晖堂,才发觉人事已非。
这里显然被人恶意打砸过,门口那幅楹联已经拆下,变作十几块碎木,春晖堂的牌匾也歪了,门窗皆泼了鸡血,马灯橘黄的光照着,阴森森的恐怖。
项宝贵派人救回木子虚,却不曾想,新帝即位,背靠成王的春晖堂木子虚顿时成为众矢之的。知府胡一图为了讨好皇帝和紫衣侯,总怀疑木子虚要勾结成王造反,三天两头提他去过堂问审;春晖堂的同行对手白和堂老板暗中放鞭炮,趁机造谣污蔑木子虚;而钱多多最狠,他和夫人沈芸求木子虚给儿子钱智看病,请了好几年都没请动,这会儿便要来强逼,又是打砸又是泼鸡血,叫木子虚一天生意也做不了。
原本有不少人受过木子虚的恩惠,都说木子虚是大好人、活菩萨,可真到了木子虚落难的时候,这些受了恩惠、嘴上直夸的人全都缩紧脖子,有多远躲多远。
“怎会如此境地?”冷知秋并不知道木子虚的景况,对着眼前的衰败景象,目瞪口呆。
夏七将木子虚的情况粗略说了一遍。
“少主夫人,你们在此稍等,属下摸进去看看,姓木的在不在里面。”
他说着就翻到春晖堂屋顶,从后窗破入。
冷知秋眯起眼打量春晖堂,心中不免感慨,世态炎凉,人情如纸,人人都想背靠大树,可大树一倒,这些站错阵营的人下场何等凄惨?
主仆三人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春晖堂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人淡如菊的男子提灯出来,脸上无波。
“知秋姑娘,走吧。”木子虚淡然轻语。
原来走到如此人生低谷,他还是这样置身事外的平静,倒是颇有“宠辱不惊”的风范。
——
回到冷宅,已经过了三更子时。
木子虚看过梅萧的脉象,又摸了几处穴位,正要取银针出来,却听冷景易对冷知秋道:“知秋,你先回屋,小侯爷有爹照看。”
这是看要扎针,叫女子回避。冷知秋应了“是”准备告退。
木子虚放下双手,端坐着问尚未走出门的冷知秋:“知秋姑娘留步。”
冷知秋愕然转身,看木子虚姿态,心里突然一紧,这才想起,木子虚的外甥女周小玉还在梅萧手里,这二人算是有仇的。急着要救人,却把这茬忘了!
“知秋姑娘,此人是紫衣侯梅萧?”木子虚淡淡的问。
早就知道项宝贵经常带回家的朋友、与冷知秋有不清不楚的传言、京中纨绔出名的公主之子、当年老皇帝老皇后视为皇家未来护身符的“梅萧”大名,木子虚还曾虎胆英雄闯了玄武营,想要从梅萧手里救出周小玉,却不想,如此夜晚,突然就见到了庐山真面目。
原来是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的模样,真是意外。栽在如此书生手里的人,大概都会加倍难堪。
世上有许多霸气外露的英雄,一颦一笑都震慑人心;却很少见这样相貌静若处子、气质纨绔风流的人,也能杀人无形。从某种角度来看,梅萧和冷知秋有些类似,但又不尽相同。
“我不救他。”木子虚很肯定。
这不仅仅是私仇问题,梅萧现在已经是成王的最大威胁,他死了,对成王大有好处。
“梅萧若死,我爹和我都是杀头的重罪。”冷知秋看着木子虚,目光诚恳。
没有什么机巧诡辩,摆在木子虚眼前的就是一个选择题罢了。是趁机帮成王除去障碍,还是救冷景易父女于祸事?
木子虚和成王的情分,外人不知道,但想必是渊源深厚的。木子虚与冷知秋却是点头之交,互相有过恩惠、也有过仇隙。
似乎,这个选择的结果毋庸置疑。但别忘了木子虚的为人处世原则!
他在犹豫纠结。
冷景易不知木子虚的底细,有些着急,更是莫名其妙。“木大夫,你若不救他,天下就要乱了,此人身上维系着当今皇上的大半兵马,令国公而今正往福建出兵,不日途经苏州,若爱子在苏州死了,苏州一城百姓恐怕都要受累!你若实在不想救,赶紧走吧,知秋,再去找找别的大夫。”
福建是瑞王朱兰的封地,他已经公开表示对皇帝朱鄯的不满。
冷景易也不希望梅萧回京城对成王不利,但说到底,他对成王朱宁也不过是推崇而已,并没有很深的情义,如果朱鄯当皇帝的局面已经尘埃落定,他也不会过于坚持反对。
木子虚沉声道:“不用去找别的大夫,紫衣侯的颈骨断了,苏州城里,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救得了他。”
什么?!颈骨断了?冷景易等人吓得脸色惨白。
良久,木子虚才道:“这是紫衣侯恶有恶报,早知今日如此,当初就不该抓走小玉,更不该三番两次设计陷害成王。他这是命里该死。”
冷知秋沉吟道:“木先生,你立志要做善事,可知这位紫衣侯也曾是广施恩于天下的善心之人?知秋夙日苦思,何为善因善果,何为行恶自毙,焉知我就是对的,别人就是错的?才发觉世上的人,原本并无善恶之分,即便这个人做过善事,也不能认为他永远都是好人;同样,不能因为他做过恶事,就认定了他是坏人。凡事就事论事,意念动了,善恶自分。”
木子虚怔怔然看向冷知秋。
冷知秋明白,周小玉是成王朱宁的人,木子虚自然也是。为了成王,木子虚放下原则闯了沈家庄项家的地宫;同样,为了成王,他照样可以抛弃原则,见死不救。
“你既然已经选择了成王,只要对成王有利,对阁下而言,便是善举。那知秋就来说说成王殿下吧。皇帝要削藩,要害三位王爷,瑞王和襄王都不敢来京城,只有成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先生觉得成王的行为何解?”
木子虚叹道:“成王重情义,他不想错过先帝大行之礼,应该还有许多心里话要对先帝说。”
“这是成王的发愿而已。看在世人眼里,成王就是顶天立地,重情重义,明知皇帝要削藩,要让他有来无回,他还进京,正是表明了他没有谋朝篡位的企图。如果起了争端,他也只是为了‘自保’。木先生,你想想看,凭成王的能耐和周密心思,他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他这次进京,虽然危险之极,但也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只要完成先帝大行礼仪,在群臣面前高呼一声‘父皇’,天下臣子都会同情这个忠孝又有才华的皇子,替他不值,此时,他再逃出京城,举旗‘自保’,将会名正言顺。”
木子虚听得错愕不已。但发觉,冷知秋是对的,帝王之心,哪里有单纯的“情义”可言?朱宁的确是那样一个眼光长远又理智的人!
冷知秋接着道:“木先生,目前紫衣侯梅萧的确布局与成王为敌,但他若死在我家,死在木先生你‘见死不救’之下,京中军变依然会有人执行,但成王却失了‘情义’,我和我爹要大祸临头,苏州百姓也要大祸临头。”
木子虚垂眸思索,也不用多久,便起身取银针……
——
到了丑时,冷知秋正回避在厢房内,伏案写一篇《瘗母文》(瘗是埋葬的意思)。
她把母亲亡故后,想的许多道理和见闻都写在这篇文中,包括桑柔的案子。写着写着,思绪越发开朗,真觉得身边人、包括自己,曾经计较的一些事物,原本也没多大意义,保持一颗通达光明的心,比什么都要快乐。
木子虚站在门外,看了她一会儿,才出声辞行。
冷知秋忙停笔来送。
“小侯爷可醒了?”冷知秋问。
“是,不过还需将养时日,否则仍然性命堪忧。知秋姑娘,他对你可真有情,开口便叫你,在下看他情绪激动,便用药让他睡过去了。”木子虚的语气虽平淡,目光却有深意的停了好一会儿。
冷知秋沉默不应。
送到大门外,木子虚问:“适才见姑娘奋笔疾书,面有喜色,不知写的什么好文章?子虚可否有幸拜读?”
“自然可以,先生勿笑。”
冷知秋取了文稿,递给木子虚。
木子虚看了题目,有些惊讶,“这样的文章,子虚受不起,烦请姑娘改日誊抄一份,再拿给在下观瞻便可,权当给小侯爷的诊金吧。”
又说:“倒不知姑娘的书法如此精妙,子虚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冷知秋心里一动,问:“原来春晖堂外那幅楹联,是何人手笔?”那十八个字的笔法,她一直十分钦慕。
“是成王为在下即兴所书。”木子虚答道。
“噢。”冷知秋点点头。
临别,木子虚转身走了几步,冷知秋正要回屋关门,木子虚倏然转身,有些突然的道:“知秋姑娘,你与成王素未谋面,却比子虚更加了解他,不知什么缘故?”
冷知秋一笑道:“接生的稳婆,是比父母更早知道孩子男女性别的,但真正关心之、喜悦之的人,仍然是孩子的父母亲。叶黄了,水凉了,瓜熟了,它们都默默顺应时变,而我们人却是看到它们变化,才知道,秋季来临,天就要凉了。木先生,你学习医术,是要先知后行;但要了解世事百态,人心变化,却要身入其中,知行合一,不能太游离世外。你不了解成王,就是因为你明明不能置身事外,却偏要强求宁静。”
木子虚皱眉思索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
一早,冷知秋还在睡梦中,便被人来人往的声响惊得坐了起来。
先是驿馆的紫衣侯侍卫备了马车来接人,但梅萧因为用了木子虚的药,还在沉睡,便一直守在门外;接着又是胡一图带了几个幕僚下官来拜会即将赴任的学政大人冷景易,大呼小叫的热闹非凡。
冷知秋见小葵进来伺候洗漱,便叫她赶紧悄悄带上给徐子琳的信函,去找木子虚。
木子虚正背了包袱准备出远门,听了小葵转述的话,挑眉道:“你家小姐真神人也,她怎么知道我要去京城找成王?”
小葵挠着鼻翼,茫然的转述冷知秋的原话。
“小姐说,木先生给小侯爷下的药重了一些,您的‘宠辱不惊’,是把自己当做世外之人,无欲则刚,但那是假的。木大夫也是凡人,如果想通了,必定坚守当初的选择,直奔京城无疑。”
奔京城,找成王,就是要去翻盘,这才是真心想要的。
木子虚脸上微红,抱拳对小葵道:“请转告知秋姑娘,子虚若能全身而退,一回苏州,必定先去登门拜访,求赐阶下。”
——
另一边,冷知秋又找了一个大夫,为梅萧开药施针,将木子虚的药解了。
梅萧幽幽睁开星眸,惊觉天已近午时,忙要坐起身,却发觉脖颈剧痛,天旋地转。
“别动!”小葵一把按住他,让一旁的大夫给他后颈处扎针上药。
梅萧咬牙忍着,目光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了一旁端坐的冷知秋,立时怔忡黏住。
“怨不得我,是你自己昨晚失礼。”冷知秋脸色不予。
要是耽误了所谓荣华富贵的前程,也是他咎由自取。
看他还用那种让她坐立难安的眼神死盯不放,她就忍不住想要将他扫地出门。他强要索吻不成,不小心一命归西,那也是活该!但却差点累及她父女二人并婢女全部大难临头,折腾了他们一个晚上,这就可恶了。
梅萧盯着她,嘴有些孩子气的撅了撅。
“就怨你。”
冷知秋起身就走,恕不奉陪。
梅萧忙叫:“知秋,我有话问你!”
小葵看冷知秋继续往外走,便道:“侯爷大人,您不必问了,昨晚是奴婢打伤了您,不关小姐的事;不过您再对小姐动手动脚,奴婢看见一次,就打一次,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冷知秋驻足。
梅萧偏转了眼珠子看小葵,看她无所畏惧、大义凛然的样子,勾唇冷笑,再不多看一眼,又转向冷知秋:“知秋,昨晚救治我的那个大夫是谁?”
“春晖堂木子虚。”冷知秋没有转身。
“木子虚!”梅萧吃了一惊,又要坐起来,还是被小葵按住了。“他怎么肯救我?……是啦,定是你说动的。知秋,你实话对我说,木子虚是不是已经知道京城‘瓮中捉鳖’的计划?他是不是已经上路去了京城?”
看看在为他做后续治疗的大夫,就知道木子虚应该已经不在苏州。
“是。”冷知秋吐了口气,等着梅萧的反应。
梅萧默然无语。
他前面说“都怨你”,是怨她又从眼皮底下溜走,他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还是不能碰到她。
这会儿,他却说不出“都怨你”了。做大事者,抢占先机往往决定胜负,他现在躺在苏州,动弹不得,一次解决成王的大好机会,眼看就要化为泡影——现在从苏州遥控京城局势,诸多弊端,原本的九成把握立刻变为三成不到,一旦纵虎归山,败局已现。既然没把握,还不如什么也不做,让朱鄯带着那三个呆头文臣去闹吧。
唉!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可就是为了一时冲动想要亲吻她,却白白错失给她营造富贵长久的机会!
怨谁?
怨项宝贵!项宝贵要是不抢先对冷知秋下手,他梅萧也不会心急如焚要去夺回那点福利,是项宝贵卑鄙无耻,夺人所爱,还招呼都不打,就占尽便宜!
还有这个叫小葵的婢女,处处偏袒项宝贵。
梅萧的神色仿佛在思考天气,但眼底的恨意却慢慢积聚。
冷知秋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暗忖,他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了京城,错失大好时机,焉能忍气吞声?却不知他下一步打算怎么做,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苏州,还她一片清净?
“知秋,我想我大概也要去陪你娘住一阵子,我想静一静。”梅萧道。
冷知秋扶额,无语。
世上平常的人心都可以去揣摩,但有的人不能,比如项宝贵,比如梅萧。
——
冷知秋安排了杏姑和小葵料理家务,负责茶水,便趁冷景易忙碌,悄悄出门,不一会儿便坐上夏七叫来的马车,赶往倪萍儿的香料铺。
倪萍儿是六月初六生的儿子,小名就叫六六,学名还没有起,说是要等孩子的父亲取名。
冷知秋好奇的看看倪萍儿,又看看小六六,原来生了孩子的女人,脸上是那么幸福敞亮,倪萍儿瞧着儿子的眼神,把冷知秋看得心都化了。
至于那小六六,真是说不出的可爱,懒洋洋,胖嘟嘟,小模小样没一处不是招人疼的。也不怕生,看见冷知秋,挥舞着两只滚滚的小拳头,笑得人心尖儿颤颤。
冷知秋要抱他,却不知该怎么抱,倪萍儿便细细的教她,抱在怀里,那种怕摔了的沉甸甸感,宝贝似的,让冷知秋觉得又陌生又震撼。
她突然理解了父亲冷景易为何一直如此呵护女儿,一直认为她没有长大,需要十足的安定保护。父亲曾经就是这样抱着她在怀里,怕她摔了,怕她哭泣。
“小六六,你的父亲是谁?”冷知秋亲了一口婴儿,傻乎乎的问。
倪萍儿笑吟吟陪在一边,柔声道:“他爹你可是认得的,不仅认得,还熟得很。”
冷知秋一愣,“知秋认得?还很熟?”
“是啊,就是项爷嘛,夫人您的相公。”倪萍儿仍然是满脸温柔的笑容。
“什么?!”
冷知秋的手臂一松,差点把孩子给摔了,慌得倪萍儿忙抢过去抱住了哄,还好那孩子真是脾性好,懒洋洋的睁开一线乌黑的眼睛,并没有哭,咂吧咂吧小嘴,便继续打盹儿。
倪萍儿一边抱着孩子,一边不好意思的解释:“瞧我这笨人,不会说话,夫人您千万不要误会,项爷他是小六六的义父,前时求他老人家,正好碰上他心情不坏,便答应了。”
他老人家?义父?冷知秋抽了抽嘴角,神色古怪的问:“萍儿姐姐和我夫君很熟吗?”
倪萍儿突然惊觉说漏了嘴,慌忙垂下眼皮,“也不算熟,就是去钱府救项爷一个远亲,彼此有些来往。”
不熟能当人家儿子的义父?冷知秋看向外间柜上忙碌的冷兔,心里有些明白过来,这铺子的合作,看来少不了项宝贵的作用。
她有些不高兴,好在现在这些事都还给了项家,只不过操持的人换成了冷兔。
冷兔对于项家来说,就是一个能干的伙计?婆婆怎么放心交给他做事?虽然中间还会汇报给她这个回了娘家的儿媳妇,但事实上,已经是冷兔在经营项家的一份小小产业。
“小兔……”冷知秋心里有些触动,又觉得荒谬,忍不住摇头失笑。
她是突然起了个心思,为何不让小兔试试入赘项家,做宝贝的上门姑爷?两人说来也是相熟的“冤家”。但也只是一个念头,毕竟这种“媒婆”的事,她可做不来,一切还是要看宝贝自己。
冷知秋看小六六似乎醒了,舞着拳头要找奶吃,内屋里也没外人,倪萍儿不避忌,豁开衣领子,便弹出一只肥白的胸乳,凑到小六六嘴边,让他啜饮。
这一幕看得冷知秋目瞪口呆,如坐针毡。
她这样的大家闺秀,所见都是千金贵妇人,哪里有人这样当着人前喂奶的?她还是头一回见这情景,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的风景,让人骨酥腿软的*……“咳,萍儿姐姐。”
倪萍儿见冷知秋红着脸躲开目光,一笑道:“夫人出身高贵,不曾见过喂奶吧?以后你有了孩子便会懂一些,我这里再教你一些诀窍,到怀了六七月的时候,沐浴时要拿湿帕子多搓两下,不然孩子饿了一张嘴,才不管你疼不疼,能咬得你皮开肉绽……”
冷知秋的脸红成了番茄色,低头嗯嗯应着,好不容易等到她喂好奶,两人才说起正事。
先是说冷兔的前柜薪水,商量下来,就由倪萍儿出每月一两银子的基数,冷兔卖出多少,便可抽一成加进薪水里,如此,既可以对冷兔的账目放心些,又能激励他多动脑子提高销量。
两人又核对了这两个月的账目,冷知秋便叫冷兔进来,吩咐他该拿多少,留多少,上交项沈氏多少等等事项。
最后才说到冷知秋自己想要找个赚钱的路子。
“我爹预支一年的俸禄,日常用度、迎来送往的,也就只能撑到十月;按照旧例,皇上可能会着新任的三品以上官员赐造官邸,若是依了最低三间七架的规格,耗费也不会少于千两白银,朝廷里拨一部分银子,大头却要我们自己解决,这事不出意外也就是下个月会有旨意……萍儿姐姐,小兔,你们说,哪里有什么法子,可以短短时间就赚那么多银子?”
“要这么多?”倪萍儿和冷兔咋舌不已。
他们每天都在数小钱,一年也能挣个几百两,就是很好的买卖了,但冷知秋开口就是千两的数目,还只有一两个月时间,除非去抢,能有什么法子?
到底是官场,不是寻常百姓可以想象。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不出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