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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从破窗外头漏了进来,照着床上隆起的一团,有些地方呈现出淡淡的银色,而有些地方却是黑乎乎的一团,随着被子的不断起伏,那银色与黑色的光影交错着,仿若有两队兵在冲突击杀一般。
被子已经很旧了,看不出上边的本色花纹,有些地方的纱面已经斑开,露出里边灰褐色的旧棉絮,手指从那破了的被子处伸了进去,揪着那旧的棉花絮子,似乎想将里边的棉絮一丝丝的给勾出来一般。
“他娘,这是咋的了,大晚上的睡不着?”崔老实睡得迷迷糊糊的,似梦似醒之间,总觉得旁边有响动,他伸手擦了擦眼睛,看见了自己婆娘正半靠着墙坐着,手里抓着被子,脸上有一种悲凉的神色。
跟她二十多年夫妻了,见着崔大娘这模样,崔老实便知道婆娘心里存着事睡不着,赶紧爬了起来,伸手将崔大娘给搂住:“想大郎了?”
崔大娘慢慢的点了点头,眼睛里头渐渐的漫起了水雾:“他爹,我觉得……命好苦哇!”
“命苦啥哩,咱们不还有二郎他们吗?大郎活不过来了,你想再多也没用,咱们还是安安心心的过日子,多挣点钱给二郎三郎他们娶媳妇,还有,六丫也不小了,今年都十五啦,再过两三年,咱们得合计着给她张罗个好婆家才行了。”崔老实用手拍了拍婆娘的胳膊:“睡吧睡吧,都大半夜了,该睡了。”
“我不是在说大郎……”崔大娘哽咽了一声,强忍着簌簌往下掉的泪水,一只手抓紧了被褥:“我是想到今日晚饭时分秀珍说的那些话心里头就难受……”
“秀珍说了啥?”听到婆娘提到新进门的媳妇,崔老实有些不解:“秀珍挺好的哇,脑袋瓜子活络,才进家门就挣了七十多文钱,这般聪明漂亮的媳妇哪里找去?你还说命苦,这不是命好么?”
“唉,他爹,我是说我命苦。”崔大娘抬起手来擦了擦眼睛:“你看哇,我那时候嫁到你们家,你娘是怎么样对我的?天天被她压着没好脸色看,只要手脚慢了一点儿就会被她骂。那时候你到外头好不容易挣了点碎银子,她就让咱们交上去,说什么大家伙住在一块,钱也要交到一处用……”
崔老实低着头,没有出声,心里头有些愧疚。
当年他刚刚成亲,看着水灵灵的媳妇,全身是劲儿,总想要多挣些银子回来给自己媳妇花销。只要村里村外有短工打,他就起早贪黑的奔了去,任劳任怨的干着活,攒了快两个月,这才攒够了一两银子在江州城里给媳妇买了一套胭脂水粉:“翠花,你搽上这个,保准比那花朵儿还好看。”
万万没想到,这事情被崔家老娘知道了,喊了两人福偶去训斥了一顿:“你们两人可真是有出息哪,挣了银子不交到我这里来,还偷偷的给花了!你看看你兄长他们两家,谁不是将银子交过来的?老三,人家都叫你老实,怎么我看着你咋就变了哩?是不是你媳妇撺掇着你藏私房钱的?”
崔家老娘脸色黑黑,对面前站着的水灵媳妇很是生气,以前儿子到外边挣的钱,一文不落的都交到她手里,可是,这才成了亲多久,儿子就有了私心,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不是,不是翠花让我攒的,是我想给她买的。”崔老实挺身而出,将媳妇护在身后:“娘,你要怪就怪我,别冤枉了翠花。”
“看起来你这媳妇还不懂规矩,可得我好好她。”崔家老娘吸了一口水烟,慢慢悠悠道:“以后挣到的银子照旧要交到我这里来,别只顾着藏起来吃独食!老三媳妇,你站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那时候的崔大娘年纪轻,面嫩,听着崔家老娘这般声色俱厉,吓得战战兢兢,摇摇晃晃的从崔老实身后露出了半个身子:“娘,我听着哩。”
“你给我出来!”崔家老娘脸上变色,一把拽住了崔大娘的胳膊,猛的把她扯到了跟前,一张嘴,一口白烟喷到了她的脸上,眼睛鼓得跟死鱼一般:“老三媳妇,我可告诉你,我还好好的活着没死哩,哪里就轮得到你来伸手!”
崔大娘唬得不敢出声,只能委委屈屈的低头应着话:“婆婆息怒,媳妇没有想要插手中馈的意思。”
“没有这意思就好,我就怕你心里头咒着我快点死呢。”崔家老娘眼睛一横:“下回手脚勤快着些,你大嫂二嫂都要带娃,只有你是个没事人,别死懒好吃的等着人伺候你,眼睛机灵点,看见有事情就赶紧做了!”
“知道了,婆婆。”崔大娘无话可说,只能点着头,就如小鸡啄米。
这一声“知道了”便让崔大娘过了二十多年的苦日子,那年分了家,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轻松些了,谁知婆婆却似乎不打算放过她,虽则没有住在一起,可过些日子总是会打发人喊她过去伺候着:“分了家是一码事,尽孝道又是一码事,那些不孝顺的人,死了以后是要下油锅的!”
崔家老娘说话的时候,金鱼眼瞪着媳妇,阴森森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崔大娘只要见着那眼神,早就软成了一团,哪里还赶有半分反抗。她头上沉甸甸的压着一座山,这么多年来从未好好的歇息过,直到最近卢秀珍进了门,她这才忽然有了一点欣喜。
她做婆婆了,她也有可以指手画脚命令的人了。
可是,崔大娘不是那种狠心肠的人,对着卢秀珍,她怎么也摆不起婆婆的谱来,只想将她和六丫一样当自家闺女看,可是晚上发生了不大不小的争执,让崔大娘忽然又觉得心里凉了好几分。
得知了卢秀珍和六丫卖山货卖出了七十多文钱,除了买东西的花销,每人还分了些钱,崔大娘便在心里头盘算,家里又能多攒些钱,日后可以拿了做大用处哩。可六丫很自觉的把她那十六文交上来以后,卢秀珍却压根没提起交钱的事情,崔大娘心里头就有些不是滋味,这媳妇进了门,就是一家人,当然要把钱交给她这个主持中馈的婆婆手里来,怎么能就当没有这回事一样呢?
崔大娘最后没忍住,还是提了一句,她觉得像卢秀珍这么乖巧的姑娘,应该只要轻轻一点醒就会听从她的安排,可万万没想到,媳妇回了她一个“不”字。
落日余晖穿过窗户照了进来,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比那落日还要亮。
“娘,这些钱我不能给你,我还有自己的打算,等我挣了大钱,到时候我自然会要交银子给你的。”
她说得那么轻巧,仿佛天上有钱掉下来一般,崔大娘呆呆的望着媳妇,实在不知道她怎么就那样有把握可以挣到大钱——这世道,男人要挣几两碎银子都难,她倒好,开口就是要挣大钱,哪有这么容易咧!
“秀珍哇,赵里正给了五六钱银子……”
昨儿媳妇接了银子说到时候再给自己说用处的,可到现在她只字未提,这是打算霸占着银子不成?毕竟那是城里来的官爷们将坛子打烂了才赔的钱,总不能被她一个人给占了哇。
“娘,你放心,这银子我一文不少的会给你,只是不是这个时候。”卢秀珍笑着朝她点了点头:“我和六丫拿了去江州城的铺子里称过了,五钱多一点,六钱不够,到时候我还一两银子给你。”
还一两?有这样的好事?崔大娘只觉得自己头都是晕乎乎的,擦了擦眼睛再打量了下站在自己面前的卢秀珍,娇小玲珑的个子,一双眼睛清澈如水,身上穿的衣裳颜色有些旧,可依然掩盖不住她标致的身段。
难道自家这媳妇是有来头的?娘家给了她不少压箱银子?
不对啊,崔大娘心中只觉蹊跷,知道自家穷,村子里头的姑娘没人愿意嫁过来,邻村的听说嫁进崔老实家,一个个退避三舍:“一家老实头子,处处被人踩着,到现在还住着漏风的窝棚,谁想嫁哩!”
故此他们只能咬咬牙出了十五两银子的聘礼到远些的地方去聘媳妇——若是卢家有钱,也就不会卖女儿了。
“秀珍哇,你且别说这些大话,先将银子放到娘这里,等你要拿银子作用的时候,你再到娘这里来要。”
在这山旮旯里头,女人家能有什么地方花钱?买胭脂水粉?搽了给谁看?新衣裳也不必买,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凑合着穿就是了。崔大娘实在想不出来卢秀珍为啥一定要抠着银子在手里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自己好不容易有了个媳妇儿,也得尝尝婆婆无上尊严的滋味。
“算了算了,秀珍说她要用钱,肯定是会有用处的,你也别逼着她了,你想想当年你被娘压着的时候,心里头肯定也不舒服。”崔老实总算是领会到了自家婆娘为何心情不痛快,赶紧爬起来点上了蜡烛,倒了碗水过来递给崔大娘:“仔细上火,哭伤了眼睛。”
“哎……”崔大娘接了粗茶碗在手里喝了一口,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他爹,跟着你在一处我可没占半点强,当年被婆婆压,现在又被媳妇压,我这命哇!”
崔大娘呆呆的端着水碗坐在那里,银色的月光照着她半张脸,眉眼已经舒展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