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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臻昏睡了两日,醒来后司马道子的人马早已离开,空荡荡的后院,唯有一个粗使嬷嬷在庭中洒扫。
灵堂一片冷清,香炉果盘都空了,白布幔帐给烟火熏成了灰黑色,守灵的婆娘正打着瞌睡。
丹霄观还未开张,花娘们皆是懒洋洋的,道臻晃荡了几圈,终于在明犀楼右侧的一间厢房内寻到兰芝。
如今兰芝的身份已非寻常,妙音特特地收拾出正堂侧边上最敞亮的厢房给她。
道臻进屋时兰芝正对镜梳头,象牙的篦子,动作缓缓地,在缎子般的乌发上来来回回。
道臻在她身旁的榻沿上坐下,镜中的兰芝神色凝滞,眉目间揉着一抹媚意。
“兰芝……”
她张了张嘴,忽觉喉间哽塞,再说不出什么。
二人就那么坐着,片刻后妙音的贴身婢子来传口信,说娘子请兰芝姑娘过去。
兰芝柔声应下,放下篦子,回身时对上道臻的目光,她浅浅一笑,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去。
道臻等了半日也没等到兰芝回来,只好先去料理灵堂的事。
司马道子带走了妙义的遗体,按妃制葬于宗室皇陵。
此举定然不是妙义所愿,但道臻无可奈何,只好收拾出几样妙义生前喜用的衣裳物什,为她在后山静湖畔埋了一个衣冠冢,青山碧水之间,与她娘亲二人作伴。
后两日兰芝一直在妙音处,正好郗家又来人,嘱咐道臻收拾箱笼,预备不日归家。
道臻在丹霄观长到十五岁,眼下乍然要走,颇有些物是人非的萧条之感。怅然中懒懒拾掇,除了画纸画材,并无太多身外之物。
出发前一日近午,道臻又到明犀楼找兰芝。
这回兰芝正在榻上躺着,榻边一只雕花香炉,袅袅燃着香烟。
道臻笑道,“都什么时辰了,还躺着犯懒。”
兰芝挪开覆面的手,一双眼透出浓浓倦意。
道臻微一愣怔,赶忙又道,“快起身收拾箱笼罢,郗家规矩大,可不比丹霄观。”
屋里一片寂然。
半晌,兰芝道,“难道我只配给你做奴婢不成?”
兰芝嗓音哑哑的,含着道臻从未听过的凉薄。
“你说的什么话?”道臻只当她在顽笑,嗔笑着回道。
兰芝是道臻七岁时阿娘在街边买来的。那年岭南灾荒闹得厉害,兰芝爹娘带着一双儿女逃难来了建康,不久便无以为继,只好卖了女儿,多挣几日口粮而已。
虽说是给道臻做丫鬟,论身世道臻也没强上多少,便只当个伴儿养在一处。
后来霜若没了,妙义便将两个一起当女儿养起来,兰芝喊她干娘,道臻喊不出娘字,一喊便伤心要哭,只好胡乱喊了姑姑。
道臻一时坐立难安,左右瞧着,只见案上堆着几个刻金雕花的木匣子,匣盖半开着,露出许多金银玉制的头面花胜,璀璨夺目。
榻边摞着好些布匹,封口上盖着宗室御印,还有些旁的贵重器物,道臻目不暇接。
“话也不能说了,合该点头称诺,乖乖服侍你,对不对?”
兰芝半坐起来,望着道臻满脸挑衅的冷笑。
她一摆手,亢声道,“这满屋子的赏赐,你也瞧见了,妙音娘子说,如今我得了王爷的宠,不定哪日飞上枝头,进王府做娘娘也是有的。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去郗家为奴为婢。过苦日子?”
道臻静静瞧着她,觉得眼前人确乎是兰芝,又似乎不是那个兰芝。
她在榻边坐下,拉过兰芝的手,“妙音的为人你难道不清楚,她的话哪是能信的?王爷荒淫好色,不是什么厚道人,你……”
道臻陡然止住话音,因她对上兰芝的目光,看懂了里头隐含的轻蔑与怀疑,她明白了,今日自己无论说什么,兰芝都不会改变心意。
兰芝失笑,“瞧瞧,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她抽回手,从枕下摸出一个暗色的绣囊,丢给道臻,讽道,“你们这些世家子,个个都是一样的,只想着自己的益处。”
道臻木然接过绣囊,认出上面精致的卷草纹,是子璎惯用的。
原来那日晚些时候,子璎遍寻不到道臻,旁人又不放心,正巧看见兰芝坐在院子里发呆,面上仿佛有些泪痕。
子璎上前问了几句,可兰芝神情恍惚,也不答话,子璎急着走,只得将绣囊放下,托她转交给道臻。
道臻两指一捻,只觉里头空荡荡的,摸不出是何物,暂且仔细收了,抬首再看兰芝,她已在妆案前坐定,懒懒地拨弄着奁中各色的花胜。
道臻明知多说无益,起身黯然道,“你我打小长在一处,我的心思,你最清楚不过,我自是指望你好的。”
她顿了一顿,不见兰芝反应,又道,“明日一早我便去了,你若回心转意,自来找我。”
道臻行到房门口,忍不住又回身去看,光亮中,兰芝托腮垂眸,手中一掂一掂顽着一枚花钿。
道臻心中酸涩,眼圈有些泛红,“从前你一心为我,是我,对不住你。”
第二日一早,晨光悠悠散开,映照一山青绿。郗家的绣幔马车停在土坡下,往前不远便是连通官道的林荫道。
道臻身穿橙黄配缃色衫裙,简单的螺髻簪着黄玉累丝金珠钗,显得清爽宜人。
晨起她便到静湖畔拜别了娘亲和养母,眼下她拎着一个贴身小包,独自站在坡上远望树木掩映的丹霄观,心中感慨万千。
兰芝大约是不会来了。
她想到自己此去郗家实是前途未卜,兰芝去了也未必好,便也有些释怀。
正要转身登车,忽被身后一个柔腻的声音唤住。
妙音一身繁复的银红叠绡间裙,风情旖旎多姿。
“相交一场,我来送送你。”
道臻哑然失笑,她在丹霄观出生长大,多少人来来去去,如今她要走了,送她的,却只有妙音。
“我知你瞧不上我,甚而有些恨我,”妙音在道臻对面站定,施施然说道,“可我丝毫不放在心上,你道为何?”
道臻默着,听她续道,“因你只是个冲动莽撞的野丫头,整日意气用事,难成气候,不值得我介怀。就算你是郗家的姑娘,如今回了郗家……”
妙音抿嘴而笑,“越是高门,越多的是鬼蜮伎俩,到时,只怕你做了鬼,都不明白自己怎么死的。”
道臻本就心里发沉,当下懒得再听,回身便要走。
不想妙音忽然扯住她的衣袖,敛容道,“经兰芝一事,你该明白,位卑者如蝼蚁,自保都难,更别说回护旁人,你纵有天大的怨愤,也只能往肚里咽。”
山风掠过,天光云影流变,映在道臻面上,阴晴不定。
妙音又道,“这世间风刀霜剑,上位的法子不过两条,要么学陶朱公,黄白的银钱撒出去铺路。要么手握权柄,杀伐决断,你自可说一不二。”
“这两条法子都是极难的,尤其身为女子,心软不得,手更软不得。”
路途颠簸,道臻坐在马车里,身子轻轻晃动。
妙音的话不断回绕在耳旁,震得她脑袋发疼,“万莫学你的掌事姑姑,心慈手软,自个儿劳心费神苦撑着,到头来,落得个油尽灯枯,身死异乡。”
她想着兰芝,想着那日司马道子的威严,想着妙义姑姑枯槁的形容,纤细的手指缓缓握拢,使劲,指甲尖几乎嵌进手掌里去。
她并不知道,此时的丹霄观里,兰芝正静静立在她空荡荡的屋子中间,环顾四周,忽然悲从中来,跪地嚎啕大哭,“姑娘……兰芝没用,往后的路,陪不了你了……”
道臻心如乱麻,昏沉沉靠着车壁,良久,外头逐渐喧闹起来。
她掀开车帘子,只见一条笔直敞阔的御街,道旁植槐柳,道中人行车往,川流不息。有耄耋老者当街敞衣醉酒,长歌高啸,有锦衣青年浑身湿透,荷锄慢行,有牛车踽踽,有快马飞奔,有丽人头戴幂篱仗剑而行,在街边叫了碗面汤,有仕女簪花团扇遮面,从车中探出身来……
道臻咋舌暗叹,不愧是都城建康。
马车拐过两个里坊,穿朱雀桥,驶入乌衣巷,郗宅便坐落在乌衣巷最北端。
耳畔霎时静下来,入目皆是高墙大院,粉砖黛瓦,青石苔痕,庄严肃穆之中,又有一番风流高雅。
这王、谢两族的祖居之地,果然非同凡响。
道臻忽想起子璎留的绣囊,这几日忙得顾不上,此时才去翻找。
囊中只有一张薄笺,道臻展开一看,一行小字触目惊心:
郗太夫人有怪,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