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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凰山坐落于建阳城最东部,故而又名东山。山上青谷幽泉、鸟鸣水溅,更妙的是还有天然温泉,是故此山比寻常地方要暖和上不少,花期也便都提早了。
如今初春,东山上已是百花竞相开放,桃华灼灼、棠色夭夭,更有紫荆露蕊、杜鹃吐芳,山腰处大片牡丹美得不可方物,绮丽中簇拥着一座汉白玉凉亭,上书“冠芳亭”。
傍晚时分,观花游人纷纷离去,比起白日来,显得幽静许多。
冠芳亭内歇着四个人,围着石桌,二坐二站。朝南坐着一个身着蓝色锦袍的少年,他面有病容,歪在棉垫着的石凳上微微喘着气。
在他身侧站着两个窄袖劲装的青年,显然是护卫在侧的卫士。
建阳城内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哥儿外出,多是这样既不打眼又安全的标配,本无甚好说的。
奇的是坐在那少年公子对面的竟是个粗布短衫、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他双手还在桌上动来游去地做糖画。
显然,这四人正是约好东山冠芳亭见的华璧、华星、华宁和老糖头。
东西南北,四人一人占了一个方向,冠芳亭又位于山腰,一旦有人靠近过来必能立刻发现,倒是不怕交谈的话叫旁人听了去。
“唐先生。”华璧静静地看着对面专心致志做着糖画的老人好一会儿,缓缓开口。
“属下唐宋元,世子殿下直呼姓名便好,否则真是折煞老朽了。”
唐宋元淡然的话音一落,华宁瞳孔便微微放大,下意识地看向华璧,目露惊愕――他知道前来建阳的大人必然地位极高,却没料到竟然会是世子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啊。
华璧一愣,俄尔喟然一叹,“唐先生好眼力。”他并不改口,对方值得他的敬称。
“何足挂齿。这位小兄弟不也一早就猜到了么。”唐宋元一哂,成熟睿智的视线停留在华星微圆的娃娃脸上。
华宁闻言,侧头看去,只见华星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唐先生好利的眼。”
“华星善情报,我私下言行间亦不曾刻意隐瞒。而先生与璧却不过一面之缘。”两者之间岂可同日而语,华璧摇了摇头。
“那老朽的表现可还叫殿下满意?”唐宋元不答反问,轻轻揭下案上新做的糖画,淡淡一笑。
“岂敢不满意?”华璧一扫病态,直起身,正襟危坐。
之前摊上的随机应变、演技高绝,如今的慧眼如炬、淡然自若,哪一样都让他不能再满意了。
“只是先生是如何发现我身份的,不知可否为璧解惑?”华璧心里有些好奇。
“襄州传来消息,会派人来建阳城中整顿,来人如王爷亲临,所有人必须听凭调遣,并务必保护对方安全。”唐宋元一边拿着麻布擦了擦溅开的糖汁,一边复述着他们这些人接到的通知。
这话中的王爷,自然是雄踞东北的襄州之主襄王了。
“能让王爷如此信任到全权托付的人绝对不多。就老朽所知,恐怕只有桓将军、喻先生和殿下了。”
不错。华璧心下赞同,没想到对方人在建阳二十年,对千里之外的襄州局势也了如指掌。
“那,再回过头看王爷的命令,殿下可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话到此处,唐宋元卖了个关子。
“特殊之处……”华璧沉吟片刻,忽然眸光一动。
唐宋元微微一笑,“殿下也发现了。有危险时全力保全来京的大人,本是我等分所应当,多此一举提上‘务必保护对方安全’,这绝不是王爷的风格。只能说为人父母,关心则乱,王爷亦不能免俗。”
“所以我人还未至,先生就已经肯定了来建阳的人是我?”
唐宋元摇了摇头,“不过七分猜测,等今日见到殿下后,才是完全肯定。”
“因为年纪?”华璧挑了挑眉。
却见唐宋元又摇了摇头,那一直高深莫测的面庞陡然扭成了一朵老菊/花,呵呵笑道:“世子殿下美如画,这句话小老儿还是听过的,嘿嘿嘿。”
华璧:“……”
“自古美人留不住,如今长得这么好看的年轻人可是不多咯,所以小老儿终于完全肯定了之前的猜测。”说着,唐宋元唏嘘一叹,不胜伤春悲秋。
“唐先生不要说笑。”华璧面色转冷,咬牙道。
他敢保证,如果面前的人不是他襄王府的人,如果面前的人不是刚刚展现了非同一般的才能,他一定不会让对方全须全尾地出去。
唐宋元摆摆手,“都已经过了殿下的考验,小老儿现在就不装模作样了。”说着,他整个人一下子松垮了下来,完全一副“老糖头”的样子,哪里还有之前那天下尽在掌中的智者模样。
“我不是在做梦罢。这脸变得比你还快。”华星低声喃喃,一脸见鬼。
闻言,华宁瞪了他一眼――他从不变脸好不好,你说的是你自己罢。虽然他也觉得“仙气高人一秒变猥琐老头”的视觉冲击实在太大。
华璧不忍直视地撇开目光,“我以弘王身份入京,欲长住流央宫中,薛铭却留我在司马府,不知唐先生可有解法。”
他轻飘飘抛下一个难题给唐宋元,心下痛快了不少――在襄王府和他帐下,谈及世子容貌是大忌。现在换了个地图,一天之内就连着听两个人唧唧歪歪……呵,不能对当今做什么,还不能给面前的人些颜色看看么!
唐宋元一下子苦了脸,兀自喃喃,“我单知道殿下是美人,却忘了殿下还是小霸王。”
华璧眉心一跳,悠悠加了一句,“璧今日只走了东大街,时间紧迫,不能踏遍建阳,料唐先生在城中二十载,再画份建阳地图应是不难。”
唐宋元脸皮一抖,忙噤了声,嘴贱也是要有个限度的。
见状,华璧心情大好,朝华星招了招手。
华星会意,上前一步,“秉殿下,我们在司马府中的人共有三个,分别是下厨房的马大娘,后花园的花匠老良,和东角门守门的小李。”
闻言,华璧眉头一皱,“这么少,还都是边缘人物。”
华星点了点头,“那位卫无回先生实在把司马府治的如铁桶一般,难插人手。”
“卫无回?”唐宋元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华璧看向正用糖汁画圈圈的对方,嘴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这个卫无回不简单啊。”唐宋元捋了捋胡须,神色间又一派高人风范了,“据说卫无回是十八年前黄河大水的灾民,被前去平叛的薛铭救了后,就一直留在对方帐下出谋划策。十年前,先帝驾崩,薛铭血洗朝堂,尽诛把持朝政的‘魏氏’,大封帐下,卫无回却拒绝了薛铭给的官职,只在薛府中继续做个白身。”
这种明面上的事,有心调查一下便会知道,华星道:“这就是属下查到的所有有关卫无回的情报。”
华璧点了点头,继续注视着唐宋元,他知道对方必然还没说完。
喝了口茶,咂咂嘴,唐宋元果然接了下去,“虽然卫无回身上没有一官半职,但绝对是薛铭最倚重的心腹,也是司马府中的全权掌控者,薛铭的计策大多从他而来。”
“如此么……”那这个卫无回比他想象中还要重要了,华璧眸光微变,忽然道:“今日朝议,有大动荡。”
唐宋元耳朵一动,“愿闻其详。”
华璧遂把薛铭私召弘王及其“废帝”之举、朝堂种种都细细道来。
唐宋元眉头一下子皱得老紧,夹死一只蚊子不在话下,“卫无回出了个昏招。”
“不错。”华璧赞同地点了点头,“薛铭虽然早就行窃国之事,只是在大部分百姓心中依然是驱逐当利的大英雄,在军方一直威信极高。如今他这一‘废帝’之举传了出去无异于将他的不臣之心昭告天下,声望必一落千丈。”
“民心向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如今即便稳住了建阳,也是自毁长城、因小失大。”
说完,华璧看向唐宋元,“先生以为,此计出自卫无回?”
“薛铭此人,行伍出身,说到行军布阵,绝对行;但是说到算计人心,就是个外行了。做事更是喜直截了当,这种弯弯绕绕的试探之举,不是他能想出来的。”
唐宋元细细剖析,眉头却依然紧皱,“只是卫无回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人有千虑,必有一失。更何况站得高了,难免会被权势迷花了眼。”华璧轻轻一哂。
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眉心一动,“当年,卫无回何以拒绝薛铭的任命?”
唐宋元摇了摇头,“谁知道呢。他对薛铭的解释是不想浮名累人,但如果觉得浮名累人,他现在的权势不是更要累人一百倍?本来猜过他是不是想先降低薛铭戒心,然后暗地里蚕食势力,最后取而代之。可是十年来,他根本没做任何一件发展自身势力的事。无官无职,无妻无子,诚心辅佐,难怪薛铭会这么信任他!”
“如此么……”华璧低声自语,“我还以为他是利用完薛铭,现在准备过河拆桥、独揽大权了。”
“不可能。”唐宋元笃定地摇了摇头,“这世上所有人都有可能欺骗薛铭,独独卫无回不可能。他曾为薛铭挡过一支箭,几乎危在旦夕,连命都可以不要,又是无牵无挂之身,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他背叛薛铭?”
华璧指节轻敲桌面,若有所思。
这时,唐宋元忽然开口,“殿下言辞间,似乎对陛下颇有成见。”
“很明显么?”华璧抬眉一问。
“很明显。”
“不错。薄情寡恩、胸无城府、好色无能,只会逞口舌之快。我对当今确实失望。”华璧也不否认,“难道唐先生以为我不该?”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形容变得有些复杂,“也对,我的确不该。他越是无能,于我等却是越好。”
“不。”唐宋元摇了摇头,“老朽的意思是,当今并非殿下以为的那样不堪。”
“怎么说?”
“首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好色绝不是什么过错。”
华璧:“……”
他冷冷道:“想必唐先生和当今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