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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会出了府衙,即刻便去向司马昭复命。司马昭正与山涛讨论邺城铜雀台曹氏诸亲王、宗室的“看顾侍奉”之事。山涛处事妥帖,既防止了祸乱发生,又善待了曹氏诸亲王,朝野内外皆是一片赞誉之声,司马氏因此赢回不少颜面,更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因此,司马昭心情大畅,兴致很高,谈罢以后留山涛围棋对弈,正下到紧要之处,钟会来了。他见山涛在,本想延后禀报,司马昭却道:“但讲无妨。”
钟会便将捏造好的种种罪状案册呈与司马昭,道:“大将军,嵇康与吕安已被押入大牢,此案该如何定夺,还请示下。”
司马昭暗中观察着山涛的脸色,见他手执棋子,专注地思索着,似乎全然没有听见钟会方才的话。微微一笑,抬手翻看了几页案册,故作惊诧道:“谋逆?不是让你彻查吕安侍母不孝、伤风败俗之案,怎么又牵扯上了嵇康,又何来谋逆之说?”
钟会知道司马昭这是做戏试探山涛,便将嵇康、吕安如何作“反诗”,如何“行为放荡”、“蛊惑世人”之事,仔仔细细向司马昭“禀报”一番,最后道:“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如今大将军文治武功、满朝归心,无忧于天下,却不得不提防嵇康这样的清流领袖,否则孔融之祸便近在眼前。”他所说的“孔融之祸”便是当年孔融抨击曹操意图篡汉,后被曹操诛杀之事。此言可谓一语双关,既指出了嵇康之案的严重性,也同时建议司马昭效仿曹操杀孔融之举,诛杀嵇康。
“哦?孔融宾客满天下,且在朝中颇有势力,振臂一呼,其势了得,若说他有谋逆之心我信,可这嵇康早已归隐山林,在朝中也没有亲旧故交,就算他想谋反,恐怕也成不了气候啊……”司马昭似乎毫不在意地回了一句,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对山涛笑道,“山公,白子已成困局,我看你今日如何解围。”
又是一语双关,表面说棋,实则是想看山涛如何为嵇康解围。
山涛自钟会进来,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听他要将谋逆重罪诬陷到嵇康身上,心中不由揪作一团,脸上却仍保持着淡定从容之色。听见司马昭问他如何解围,胸口更是一股悲愤意气直窜上脑门,他拼命克制,稍有舒缓,又觉得眼前的棋盘旋转起来,似一张铺天大网倾轧下来,将他死死困在其中。
——“今日我便将妻儿托付与你,若我死了,就靠你护他们周全。”
“与死相比,这又有何难?”
“死易,养孤儿难。是我自私,先将容易的选了去,剩下的难事,便由巨源来做吧。”
那日嵇康与他“绝交”时的话,响起在耳边。
“山公,该你落子了。”司马昭见山涛直勾勾地盯着棋盘,不发一语,催促道。山涛回过神,对着一盘残局,摇头笑道:“老臣棋艺不精,无解围之心力,甘拜下风。”
“哦?久闻山公乃手谈高手,怎么稍遇阻滞便放弃了?”
“此局胜负已分,老臣心服口服。”山涛神情淡定。
司马昭点点头,看向钟会道:“依士季看来,此案该如何处置?”
钟会瞥了眼山涛,心中冷笑,在生死利益上面,果然信不得任何人。山涛与嵇康同游竹林,半生交好,到头来不也因为是否效忠司马氏而断然绝交,惨淡收场?如今嵇康面临生死危机,山涛竟能面不改色,不为他求一句情,看来定是那封《与山巨源绝交书》的讥讽挖苦太过毒辣,令他恨透了嵇康吧。也对,世上哪有那么胸怀广阔的人,所谓的君子气量,不过是人们用来标榜自己的鬼话罢了。
想到这,钟会道:“将军,在下以为嵇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且素日文章多抨击当世、妄议朝政,若不借此机会将其诛杀,日后定为心腹大患。况且,他身为曹氏姻亲,又是清流领袖,若日后被亲曹的势力所拉拢利用,那可是一把利器啊……”说到这,偷眼观察司马昭的神色,已然定了杀心。
山涛拿着围棋罐,一颗一颗往里面装着棋子,待钟会说完,白子已收齐了。
“当日曹操诛杀孔融,虽过了这么多年,世人提起,仍颇有诟病。嵇康之名不在孔融之下,恐怕……”司马昭道。
“将军必为万盛之尊,是非忠奸皆由您来评定,何惧天下?”钟会继续煽火。
司马昭抿着嘴唇,沉吟起来。
钟会攥紧案册,死死盯着他。
“也罢,明日我便请旨陛下,诛杀嵇康,夷灭三族。吕安……也杀。”过了许久,司马昭冷冷地道。
一句“夷灭三族”说出口,钟会与山涛都惊住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曹璺必将受到株连。这个结局是钟会不想看到的,而山涛也绝不能辜负帮嵇康抚养孤儿的诺言。
两人各自在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对策,抬起头时,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彼此的意思。
“将军,老臣有一语相劝,当年曹操诛杀孔融,也只祸及全家,并未牵连其族人。何况那嵇康之妻乃是亭主身份,有皇室血脉。当日何晏被诛之时,令尊司马太尉尚且放过了其妻金乡公主与幼子何荣,如今若处罚太过,恐再激起曹氏亲王宗室的不满之心。那么此前的邺城安抚之事,便前功尽弃了……”山涛放下手中的围棋罐,起身缓缓道。
“山公说的是,诛杀嵇康、吕安二人已足够震慑世人,清洁王道,不必再牵连其他。”钟会赶忙附和。
司马昭眯眼看着二人,半晌笑道:“山公与士季难得如此意见相同,就依你们之言吧。”两人领命,皆满身冷汗地出了司马府。三日后,朝廷果然颁下诏令,以谋逆之罪判处嵇康、吕安死刑,将于一月后在洛阳东市问斩。旨意一出,天下震惊。
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柳下,今愧孙登。
内负宿心,外恧良朋。穷达有命,亦又何求。
狱中,嵇康借着一盏残烛的微光,用石块在墙壁上写着一首纾解愁绪的《幽愤诗》。忽而一阵阴风从身后刮起,他回身相看,只见灯下渐渐聚集出一团黑影,越积越大,形成一丈多高的一个鬼影,穿着黑衣草带,瞪着铜铃般的大眼,张着血盆大口,恶狠狠地对着嵇康。
果然是在阴冷的囚牢,接近地狱的所在,连这等魑魅魍魉都可以如此大行其道,出来祸乱世人。嵇康停下手,毫无惧色与那鬼魅静静对峙。那鬼魅见他不怕,身形越变越大,似乎不吓破他的胆不罢休,顷刻间将整个牢房的屋顶都铺满了,居高临下的威慑着他,发出骇人的吼叫。
“嗤,哈哈哈哈哈哈!”嵇康熟视良久,忽的高声大笑起来,坦荡荡的笑声将那鬼魅的阴戾之声全然压倒。笑罢之后,他附身朝屋中那盏唯一的灯光狠狠一吹,烛火瞬间熄灭,周遭陷入无边无际的漆黑之中。没了烛火的映照,那鬼魅的巨大身影随之化为虚无。
“为何把灯吹灭?”一片漆黑中,鬼魅怒气冲冲地问。
“尊驾虽法术高强,变幻多端,却不过靠着烛火之光,用幻化出的虚无泡影操纵人心,让其惊惧忧恐、求生无路、觅死无门,最后乖乖地被你掌控心智,甚至交出自己的灵魂。可在下却偏偏不怕黑,即使暗夜行路也能靠一盏心灯照亮前途。况且,这区区萤火,只有装神弄鬼之辈才会视之如命,在下耻与魑魅争光。”嵇康朗声说罢,盘膝而坐,闭目不语。
他只道那鬼魅会识相离去,谁知一片火光重新在眼前亮起,比之前光明百倍,待睁开眼时,不见丝毫鬼影,一个白衣公子负手立在面前。竟是王烈。
“长休?”嵇康惊道。
“你小子可以啊,胆子够大,我搞出那么大一只鬼,你竟不怕?还什么耻与魑魅争光,死到临头了嘴上还不饶人!”王烈撇嘴道。
嵇康能再见王烈,心中甚慰,本以为那日王烈阻拦不成,负气离去,定是永难相见。他对王烈一笑,道:“长休既知我乃天下第一痴愚之人,为何又来?”
王烈白了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物,扔在他膝前。
嵇康拾起,捧在手中,只见是一块馒头大的青石,晶莹剔透,散发着一股稻米饭的香气,不解道:“这是?”
“别问那么多,赶紧吃了便是。”王烈捋了捋长发,蹙眉道。
嵇康仔细一看,王烈一向引以为傲的满头银发,竟有一缕变成了枯黄色。
“你的头发……”嵇康又低头看向手中之物,顿时明白了一二,道,“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何物?”
“罢了罢了,瞒不过你!” 王烈叹了口气,将此物来历如实相告。
原来,此物便是修仙之人都渴望得到的神物——延髓。此物生于太行山中,太行山每五百年开裂一次,崩裂的石缝中会流出如青泥一般的髓液,落地即化作青石,形虽坚硬,但入口即化,若修仙之人在延髓落地三日之内服食,则马上能脱离凡体,羽化成仙,获得百年修为。而此时离太行山开裂还有三年光阴,王烈为了赶在嵇康受刑之前度化他,竟豁出自己十年修为,强行将太行山一处劈开,取了延髓出来,带到狱中。正因如此,他的一缕银发才会变为枯黄。只要嵇康服下此物,便脱离了肉体凡胎,俗世的一切便再也奈何不了他。
王烈说罢,又催促道:“快吃了,错过时机便真成一块石头疙瘩了!”
“此物只有习过修仙之道的人服了才有用,是么?”半晌,嵇康道。
“是啊,我不是传授过你妙真道的六法么?快快服下,莫再迟疑!”
“可是,阿都并不是修仙之人。”
“你,你……”王烈见他将举在唇边的延髓重又放回膝前,便知他是因此物不能解救吕安,决心放弃服食,要陪着好友一起去死。狠狠揪了两下头上的黄发,王烈急怒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吃是不吃!”
“长休之恩情,康愿用百世相还,但若抛下阿都,一人成仙,恕在下不能!”
“谁稀罕你的百世千世,我只要你此生不灭!”王烈已知规劝不能,却还是忍不住怒火攻心。三百年了,他阅尽无数世人,能让他如此又惜又恨的,只有此人,只有此人。
嵇康见他长发飞散,腾空悬起,目光凛冽地俯视自己,便知他已怒极。起身朝他郑重一拜,道:“长休救我,是为知己。今我求死,也为知己。一生能得如此知己,死又何惧?”
“人死灯灭,何言其他!”
“三百年漫漫长路,桑田巨变,长休不孤单么?”
“人世虚空,不如永恒。”
“倾心一瞬,便是永恒。”嵇康看着王烈,目光如水清澈。
“好,你便好好守着你的永恒!”话音未落,王烈身影已消失无踪。嵇康长叹一声,低头看向膝前那块延髓,已漆黑如墨,与寻常山石一般无二。
他笑了笑,将石块揣进怀中,自语道:“阿都,十岁那年我曾向你承诺,日后刀山火海,必不相负。别怕,我们一起上路。”
一个月后,嵇康与吕安因“谋逆”重案,被判死罪,临刑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