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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秀与郭象两人一刻不停,来到嵇康山阳居所前,远远便见院中大柳树下架着一个大火炉,有水从旁边菜园子引来,绕在柳树边。嵇康正赤裸着上身,专注地捶打着铁块,顶着盛夏的日头,大汗淋漓。再看旁边地下,已有一些打制好的铁器。没有一件兵刃,皆是些锄头、耙子等农具,几个村民在随意挑拣着。
向秀走上前去,蹲下身扯动风箱,炉中火苗顿时旺盛起来。嵇康见向秀归来,也不停锤,与他相视一笑,接着打铁。直到铁具基本成型,嵇康将通红的铁块投入凉水中淬火,向秀才开口道:“我路遇钟会,他带着一大对车马仪仗来了。”
“来便来,”嵇康看看水中“呲呲”冒烟的铁块,旁边倒映出郭象的身影,问道:“这少年是谁?”
向秀正待回答,一人骑马风尘仆仆而来,却是岳山。他下得马来,对嵇康拜道:“先生,我可找到您了!”
嵇康赶忙扶起:“你怎么来了,可是家中出事了?”
岳山摇头,喘气道:“我从谯郡来,侯爷让我送信给您。”
嵇康一听是曹纬,知道此信非同小可,放下铁具,将他带到屋中。岳山将写在绢上的信交给他。信是曹纬亲笔,告诉嵇康毌丘俭、文钦已经商议好,将于明年正月起兵讨伐司马师,自己将暗中相助,请嵇康起草战书檄文,待起兵时用。信中还附了详细的筹划,嵇康来不及看,将信又塞回给岳山,道:“钟会恐怕马上便到,你在屋里呆着,藏好此信!”
岳山忙将信揣入怀中,外面向秀喊道:“叔夜,钟会的车马来了。”嵇康走出屋子,果见赫赫扬扬,来了一大队车马仪仗,在乡道上卷起三尺黄尘。他仍赤裸着上身,来到炉子前,继续打铁。向秀也重新拉起风箱。山阳的村民从没见过这等阵势,都围上前来,等看热闹。
钟会的大驾未到,前面开道的随从已经先跑上前来,在嵇府前前后后围了一圈,把守起来,将看热闹的村民拦在圈外。郭象也被轰出院子。待一切都安排好了,钟会的车辇才不紧不慢的驶来,停在院前。有随从上前挑起车帘,将他扶下车来,之后便是一通举伞,打扇,引道,好不忙活。他们这边拉开阵势,唱戏般演了半天,那边嵇康却一直在抡锤打铁,眼皮子也没抬一下。
钟会在嵇康对面站定。随从高声道:“关内侯钟大人驾到,速速拜见!”
“砰砰砰!”嵇康打着铁。“呼呼呼!”向秀拉着风箱。
钟会见他二人不理,咳了一声。旁边随从再一次高声道:“关内侯钟大人驾到,速速拜见!”
还是不应。钟会想,既然奉司马昭之命来请他出山,便做些礼贤下士的姿态来,免得落人口实,便稍一躬身,道:“会奉司马将军之命前来拜望先生。”
嵇康仍旧打着铁,恍作不闻。向秀还是拉着风箱。
旁边看热闹的村民见这位盛气凌人的关内侯,竟然被个打铁的晾在那里,都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把守的随从见状喝止道:“不许喧哗,否则当场论罪!”众人这才停下来。这一住口不要紧,本就空旷的山野显得愈加安静,只剩下铁锤击打的声音,呼呼的风箱声,还有树上知了的鸣叫声。
正午的骄阳毒似火,钟会一身华服包裹,又对着火炉,已经难堪暑热。
而嵇康薄衣缓带,虽打得大汗淋漓,却神清气爽,毫不吃力。
“砰砰砰……”
“呼呼呼……”
“知知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气氛一刻更比一刻凝重。
随从见钟会额头渗汗,脸色越来越白,便准备上前踢倒火炉子,给嵇康些颜色看看,却被钟会制止了。他来时答应过曹璺,会放嵇康一遭,此番便当作守诺吧。何况他早料到嵇康会如此态度,便也不准备再谈,向院子里扫视起来。打眼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违和之处,只透过窗子看到似乎有人在屋中,看不清是谁。他使个眼色,命手下仔仔细细将宅院搜查一遍。这下这帮人可有了发泄之处,叮铃晃荡地开始搜查起来,什么东西都要翻上一翻,踩上一踩,宅院里顿时就乱将起来。
钟会背起手,眼神始终不离嵇康,等着看他的反应。嵇康脸上从始自终都毫无表情,似乎灵魂早已抽离身体,或者已与打铁的动作合而为一。
就在这乱哄哄的当口,一个衣衫不整的醉汉拎着酒葫芦踉跄而来,也不知趁着哪个地方的空子,钻进院子里来,边饮边道:“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呃,好酒,好酒!”
嵇康一听这话便知来的是刘伶。他整日四处游荡,几年不见踪影,不知什么时候又晃荡到了这里。刘伶一身污秽酒气,来到钟会身前醉眼端详了一番,打了个酒嗝,道:“好个漂亮人物,你,你带好酒了吗?”
嵇康心里发笑,这话也只有他问得出来。
钟会被他浑身的酒味熏得够呛,此时又被一口酒臭气喷了一脸,险些作呕,忙退后几步,用衣袖掩住鼻子。几个随从见个醉汉敢来冒犯侯爷,准备将他打出去,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关节,扑倒在地。院中混乱,并没人注意到。
而此时,另几个随从已经闯进屋子,搜查半晌一无所获,便把注意力集中到岳山身上。几人对岳山盘问了一通,没问出什么。其中一人仍不甘心,伸手开始往岳山身上搜,这下岳山可紧张了。曹纬写给嵇康的书信就藏在怀中,若被搜出来可就坏了!而嵇康听到有人盘问岳山,神经也紧绷起来,手中铁锤挥动的也慢了下来。
屋内,那随从已扯开岳山的衣襟,马上便要摸到书信所在。就在此时,刘伶恰好晃进屋来,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跤,一头栽到这随从身上,将他顶了个趔趄。岳山眼明手快,借着众人一惊之际,将书信投进刘伶开着口的酒葫芦里,来了个无影无踪。刘伶想必真的醉极了,竟发起狂来,将酒葫芦往地上一扔,当众便开始宽衣解带,边一件件将衣服脱将下来,边醉话连篇。众随从皆大惊奇,指点着笑骂道:“哪来的疯子,真是不堪入目!”
刘伶脱得只剩下遮羞的衣物,倒身大咧咧往地上一躺,像是要睡去。那个被他撞了一下的随从上前一脚,踹在腿上,道:“这不是你睡觉的地方,快滚!”
刘伶也不恼,大着舌头道:“你,你叫我滚?我叫你们滚才是!”
那随从气得哭笑不得,道:“我是官差,你凭什么叫我滚?”
刘伶醉醺醺道:“我刘伶以苍天为帷帐,大地为卧席,这屋子就好比我的衣裤,你们哪去不行偏要钻到我裤裆里来,怎么还叫我滚?”说罢伸个懒腰,倒头睡死过去。
众随从见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酒疯子,也不再跟他磨牙,骂了几句,重新去搜岳山。这一来自然什么也没搜到,只好悻悻地去向钟会禀报。
钟会见乱了这半日一无所获,非但嵇康对他毫不理睬,还被这突如其来的酒疯子搅了局,整个宅院乱糟糟,里里外外闹哄哄,村民们看得乐不可支,外面等候的仪仗队也被太阳烤得蔫茄子一般,不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沸腾的怒气,阴冷道:“不必再搜了,随本侯回去!”
众随从马上停手,簇拥着钟会准备离去。就在他将要踏上车辇的一刻,嵇康突然放下手中的锤子,抬头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转过身,逼视着嵇康:“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一代名士与当朝显贵,就这般在众人屏息敛气的瞩目中,说出了震撼千古的问答。无论当时他们激荡着怎样的情怀,只这一刻便足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