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谯郡郊外密林,李副将率领一众亲兵四处搜查袖玉的下落,嵇康策马随之。袖玉轻功极好,一路搜来竟无迹可循。眼看天色已晚,众人正一筹莫展,却听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之声,树林里似有人影晃动。嵇康骑在马上,眼又极尖,早已看出是她,正藏在前方树梢上。这一边,李副将命手下燃起火把,入林仔细搜寻。不消多久,便会发现她的藏身之处。树梢上,袖玉浑身紧绷,已悄悄将佩刀举在喉间,紧张地向树下众人扫视着,待与嵇康目光相对时,神色凄然。
眉间深蹙,一双秋水美目中震荡着深深的绝望与哀愁,一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身在洛阳家中的那人,也曾有过如斯眼神……
“将军,我猜她定藏在树上,不如我们放火烧了此林,不怕她不出来!”
袖玉听了此话,已知毫无生机,双眼一闭,便要割喉自刎。嵇康见了,心中忽生大不忍,忙扯下腰上一块玉佩,趁人不备向后一弹,只听“啪”得一声,打在远处一株树上。
“在那边!”李副将一指,众人马上循声追去。袖玉见人都向后追去,方知是嵇康救了她,在树梢远远朝他一抱拳,又指指自己,做了个缄口的手势,一闪身跃入黑夜。嵇康明白她的手势是告诉自己,不会将地宫之事泄露出去,便放下心来,追随众人而去。如此一夜下来,自然是无功而返。曹纬只得多派兵将,在郡内日夜巡视,以防不测。
原来,自从在天水郡跟丢了嵇康之后,袖玉只得搜山觅林,费劲心思寻找他的下落,终于在谯郡吕安府附近发现行踪。正打算好好盯紧,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也是别人捕杀的猎物。她俯在屋檐上,看着嵇康转入街巷,正待跟上,耳边四面八方忽响起簌簌嗡鸣,稍一辨别,便知八支短箭从前后左右袭击过来,速度迅疾,几乎不能避闪。不过袖玉身手了得,否则也不会成为钟会最得意的助手。她两袖一抖,飞出四枚飞镖各将左右四支短箭击落。继而一个风卷落叶,身体腾空旋起,向后击落两支,再翻转回来,欲打掉前方最后两支。可敌方步步紧逼,又朝她面门射来一支。她一时应接不及,勉力挡住两支,最后一支则不慎插入左侧心口处,登时闷哼一声,从屋顶跌落。
集市上的人受到惊吓,乱哄哄跑作一团。袖玉本以为还会有人上来补刀,谁知半晌没动静。眯眼一望,街角一侧的小楼上有几个黑色身影。那几人探望了一会儿,见她胸口中箭,不再翻动,以为已得手,便离开了。她不看便罢,一看顿时寒意彻骨,那几人正是钟会府内蓄养的高手,与她都是熟友。吃力的抬头看了眼胸口插着的短箭,箭身上刻着一个“玉”字。
竟然用她自己的箭来杀她……可笑……可悲……
袖玉心中翻江倒海,悲愤难平,不知究竟哪里出了错。那些人皆是钟会亲信,难道是他要自己死么?想至此,钟会平素的风流姿态,一笑一嗔,修眉薄唇一一晃在眼前,直教她爱恨不能,更觉心口剧痛难忍,一口鲜血喷出,昏死过去。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不知多久,人群自身边来来去去,却根本无人施手相救,直到紫妍一个弱女子将她艰难地扶回家中。迷糊中,她感觉为自己包扎伤口的人竟是嵇康,察觉到他望着自己的眼神时,便知此番是死不了了。他所不忍的,无非她一双肖似曹璺的眼。这与钟会对她那一丝怜惜本系同源。
那一年,失去双亲的她被亲叔叔带到洛阳城的秦桑阁,几个钱卖身青楼。她还记得那天下着大雨,叔叔让她雨里站在秦桑阁门外,自己与拐角一人说了几句,拿了钱转身便走,一把破伞也没留给她。见叔叔走了,她拼命想追上去,却被人关进一个满是脂粉味的房间,这才知道自己被卖了。那天,是她八岁生日。此后三年,她学会了琴舞吟唱,脂粉婀娜,容貌日渐清丽,开始出来陪客伴舞。也是在那时遇到了钟会的兄长钟毓,时常被召进钟府为宾客献舞。一日,她跳罢舞在院中候着,被一个喝醉酒的宾客上来轻薄。正在仓皇之时,被刚好路过的钟会制止。那时钟会不过十二岁的少年。
她还记得钟会第一次端详她时,眯着笑眼道:“你知道么?你的眼睛像我的璺妹妹。”就因为这双眼,她的命运改变了。钟会求钟毓将她赎了出来,留在身边为婢女。虽是为婢,但钟会全无公子哥脾气,从不苛责打骂,每次见她都笑吟吟的。她知道这笑是因为那个“璺妹妹”,但他笑得那样明媚,说话那样轻柔,或许有一分是由于自己吧。在朝夕相对中,袖玉情窦初开了。她想为她的公子付出所有,只要他能对自己时时笑着,就足够了。
但是一日,钟会对她说,府上准备调教出几个会武的高手,已经选了几个男家丁,想让她也去学学。只是,这一去要许多年不能相见了。他说,你是女儿家,生得又好,将来学了功夫,在我身边必有奇用的。他还说,我会想你的。
为了这几句话,袖玉踏上一条本不属于女子的道路。她希望自己学成武功,将来能为他出生入死。她做到了。十年后,袖玉重回钟府,已是万夫难敌的高手,更出落得分外明妍诱人。她满怀激动与忐忑,迫不及待地想让他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向他倾诉这些年所受的苦,还有对他的思念……可是,她看到的却是他新娶了妻子,整日忙于公务,脸上没有一丝笑颜。
直到回来一个月后,钟会才想起了她,将她叫到身边。“我想让你重回秦桑阁。”他回避着她的双眼,冷冷地说。她想,他没能娶到他的“璺妹妹”,所以连自己这双眼也不再喜欢了。不过,只要能够辅佐他,在哪里,做什么,都可以的。
她点点头,沉默半晌才羞涩地说出一句:“日后……我该怎么称呼公子呢?”
“叫我大人便可,”他随口一答,“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我的关系。”
“是,大人。”她轻轻唤道,见他的薄唇微露笑意,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从此后,她竭尽全力,倾尽所能,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然而,他却再没对她笑过。几年来,他为了爬上高位,掌握权力,指使她委身色诱,杀人灭迹,监视政敌,里通外国,什么事都干过。他已经一步步陷入疯狂。
她发现,他早不再是自己当初倾慕的那个公子。自己自始至终都是个可笑可悲的牵线木偶,他的杀人工具,随时可以弃若敝履。在吕安府养伤的日子里,她回想与钟会的过往,发现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空梦。她拼命嘲笑自己,笑自己无父无母,孤苦伶仃,小时被亲所卖,如今又被主所弃,只能靠着一点施舍和怜悯苟延残喘。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嵇康,她的敌人,非但始终没有戳穿她的身份,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了她。
这样的人,她从未见过。
在这世上,她见过的只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人和人不过利用与被利用,做事情也只有利弊哪分善恶?清平之世尚难有君子,何况在朝不保夕的乱世?何况她又是敌方派来的眼线?嵇康在树林引走追兵,第三次救她的那一刻,她真的被打动了。
她下定决心要弄明白,嵇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