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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早料到他会有此一招,无论今日卜出何卦,曹彪都不会让他全身而退。他走近一步,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质的令牌,举在曹彪面前:“我已算得今日之事,所以带了防身之物。”
曹彪定睛观瞧,那令牌乃皇室所有,上面刻着一个“林”字。
“是沛王派你来的?”
“沛王并不知情,只是在下若有差池,他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偶然算得此事,特来相告。今日所卜之事我定会守口如瓶。王爷若执意杀我,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曹彪见他临危不惧,句句攻心,言谈间并无恶意,况且还拿着沛王的令牌,只得道:“也罢,今日孤就信了你,你走吧。”
“卦中所言之事,还望王爷三思。”嵇康一揖,转身离去。
曹彪在门边目送他走远,身后亲兵问道:“王爷,就这么让他走了?”
“孤向来说一不二,既然放了他就不会失信于人。”他立在阶上沉思半晌,对称帝一事已有了决断。
嵇康一路疾奔,待来到河岸边时,曹璺孤零零站在桥头,正等得分外焦心。
“你去哪了,为何这么久才归?”
“桥上风凉,先跟我回去。”嵇康去牵她的手,却被硬生生推开。
“你到底去哪了?”曹璺面沉似水,语调中凝着寒冰。
“玉儿,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我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保护你。”他重新牵过曹璺双手,紧捂在掌心,“我们明日就回去,很快就能见到绾儿,好不好?”
曹璺默默地点头,与他一起回到船上。两人并肩坐在船头,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浩渺天际中一颗星斗猝然发出耀眼光亮,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吸引了两人的视线。
“那发光的什么星宿?”曹璺疑道。
“是荧惑星。”
“荧惑?难道是那颗主战乱的妖星?”
“正是……荧荧火光,离离乱惑,看来战祸终究再所难免。”他下意识地揽住曹璺的肩头,手越收越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和绾儿受到伤害。”
曹璺看看他的侧脸,又抬头望向漫天星辰。天下之大,能承载他们的却只有这一叶孤舟,以及如这河水般辽阔无边的动荡人生。曾经,她以为得到了他便得到了天下,可却从未想过他的天下又在哪?是不是只要拥有彼此就足够了?
两人坐在孤舟上,伴着摇荡的河水,看着深邃的夜空,第一次相伴无言。
嵇康所说的荧惑星就是火星,自古被世人视为战神妖星。它表面呈火红色,明暗时有变化,在天空运行的轨迹也十分复杂,令人迷惑,是以被称为“荧惑”。卦师经常通过观察它来占卜吉凶,认为它的轨迹和亮度与帝王寿命,战乱祸患,国运兴衰有莫大关联。荧惑逆行两次以上停下来,停留处所对应之国三月内会有灾祸,若九个月后仍不离去,该国将会灭亡。荧惑若与其他星宿靠近或分离,也将带来祸患。若徘徊在心宿星左右不去,两星争红斗艳,则被称为“荧惑守心”,是天子驾崩之兆;若出现在南斗星附近,则会有新的帝王诞生,是改朝换代的预示;若发出如火焰般的光芒,则是近臣谋上之兆。今夜荧惑星不但发出强烈光芒,且出现在南斗星附近,无论怎样卜算都是大凶之兆,只怕终会应验……
城中一角的白马驿馆里,一个脸蒙黑纱,只露出一双眼的黑衣人正向钟会报告着今夜楚王府所见,声音低沉,却透着些许轻柔。
“大人,那卦师今晚被楚王请到了府上,方才刚刚回去。”
“有没有探听到他们所谈之事?”
“楚王府戒备森严,难以探知。”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大人……”
“罢了,继续盯紧他,若有动向速速来报。”
“是。”黑衣人高挑的身姿一闪,轻盈离去。
自从得到李茂所透露的消息,钟会便开始暗中调查起来。他首先关注的便是夏侯玄、毌丘俭与嵇康,派人暗中监视了三人的府邸。一听说嵇康离了洛阳,他便命人一路跟踪,自己随后也追了过来。今日虽未查出嵇康到曹彪府上所为何事,但他却生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念头。
倚上座椅,他从旁边放着的箭篓中抽出一支箭,端详起来。这箭还是当初他与嵇康一起去兵器铺挑选的。那日他们与毌丘俭一起到洛水边射猎,没想到曹璺却闻讯追来。也就是那一天,她的心永远地被别人夺走了。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笑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药瓶,把晶莹的颗粒细细洒在箭头之上。
第二日天还未亮,嵇康便与曹璺离了渡口,划船往回行。白马城之行,嵇康并无任何私心杂念,只是为了完成曹植梦中所托。然而从曹彪的言行举止看来,他对称帝之事仍然抱有希望。
人各有志,所谓人间仙境,所谓万丈深渊,不过全在一念之间。你笑他饮鸩止渴,他却讥你自欺欺人,争到最后也不过求一个无愧于心。一切并无分别。
嵇康洒脱一笑,转眸看向身边的曹璺。若能与她一直游荡在这河水之上,抛开所有世事纷扰,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可惜现在他还做不到。举目眺望远处,雾色沉沉的河面上隐隐现出一艘船,船头插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令狐”二字。从船只的装饰典制可以看出,这是兖州刺史令狐愚的官船。他这时候到此,莫非又是为了谋立曹彪之事?
嵇康的猜测不假。昨夜荧惑突闪,远在洛阳的王凌和身在兖州的令狐愚皆有所感知。然而他们对此星相的解读,却与嵇康的完全不同。他们认为,荧惑升南斗乃是大吉之兆,预示着曹彪必将取代曹芳,成为曹魏新的帝王。所以令狐愚连夜上船,急匆匆往楚王府赶来,要与他进一步谋划下面的行动。他站在船头盘算着大事,并未注意到嵇康的小舟,也不知此刻河岸边正有人窥视着他们。
“大人,此时河上雾大,敌明我暗,最利于动手。”河岸边的树林里,钟会带着几个手下正紧紧盯着嵇康的小舟,那个高挑的黑衣人立在他身后。
“你难道未看见,那小舟旁还有兖州刺史的官船?”钟会踌躇道。
“可若此时不动手,这小舟马上就要离开弓箭射程。待它进入前面宽阔的河道,离岸就会越来越远,我们恐怕再无下手之机。”黑衣人道。
“这……”钟会眼看小舟越行越远,终于决定冒险一试,“也罢,把我的弓箭拿来。”
“大人,还是我来吧。”
“不必,此事我要亲自解决。”钟会搭上一支利箭,目光穿透雾气向独立船头的嵇康后背瞄准。他箭术颇为高明,可以百步穿杨,此时更是铁了心。
算了算风势船速他振臂满弓,手指猛然一松,利箭“嗖”得一声离弦而去。他眼神死死地追着箭尾,等着看嵇康如何中箭身亡,却陡然间瞪大了眼睛。
雾色迷茫的小舟上,一位白衣女子从船舱中钻了出来,向船头走去。钟会心脏一滞,血液瞬间凝固。
立在船头的嵇康听到耳边风声,猛一回身,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支尖锐的利箭正以迅疾之速朝曹璺后心射来,角度精准无比。
“玉儿!”
远处河岸边的钟会,听见一声凄厉的惊叫,禁不住双眼一黑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