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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楼献捷,太庙献俘,含元殿面圣……
尽管凯旋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是,当整整一天折腾下来,年少的承谨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仿佛僵住了似的,酸痛疲惫。他在进城的时候留下了江陵郡主,可接下来的那些仪式,江陵郡主只是小小露了个面,更多的时候需要他独自去面对,这也让他觉得分外孤独。
而且,因为韦钰并没有来,高廷芳借口身份敏感,身体不那么好,也没有陪着他。
黄昏时分,当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宫城,在骑马通过皇城,最终走上天津桥时,承谨突然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软弱。如果连一块欢呼胜利,享受成功的人都没有,他这样咬紧牙关拼命奋斗,那又有什么意义?
就当茫然之际,承谨突然听到了好似有人叫他的声音。环目四顾,他须臾就找到了那辆熟悉的马车,见车前的疏影正在朝自己招手,洛阳则是一脸酷酷的表情,他不禁眼睛一亮,急忙拨马赶了过去。
他甚至来不及跳下马背就急急忙忙地问道:“高大哥在车上吗?”
话音刚落,马车的窗帘就打了起来,露出高廷芳那张笑吟吟的脸:“不但我在,廷仪和苏小弟也在等你。”
承谨只觉得心里那些小小的纠结一瞬间烟消云散。他慌忙一跃下马,想都不想就钻上了马车,见小小的车厢里果然挤着三个他最熟悉不过的人,他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说:“我还以为要孤零零一个人回秦王府呢,没想到高大哥和廷仪姐姐都在等我,就连苏大哥也在。”
借着这次同行平叛,苏玉欢成功把承谨那私底下的称呼给纠正了过来,此时听到那一声苏大哥,自是高兴得眉飞色舞。
而高廷芳则是拉了承谨在身边坐下,打量了一会之后就笑道:“瘦了,但也更结实了,言行举止也更刚强了些。军中果然是最锻炼人的地方。”
“高大哥……”承谨这才只觉得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他靠在高廷芳身上,喃喃说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可看着廷仪姐姐这么拼命,看着别人那么努力,我就告诉自己说不能让人看笑话,不能丢脸……可直到刚才,我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我知道,其实不该勉强你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不,我不后悔,如果不是这趟我去了,如今别人怎么会瞧得起我这个秦王?”
“但终究还是豪赌。”高廷芳看向了旁边的江陵郡主,轻轻握住了她那略显冰凉的柔荑,声音苦涩地说,“让你和廷仪在前边拼死拼活,我却只能在东都远远看着,每逢午夜梦回,我就只恨自己不能背生双翅,去和你们会合。可终究我不是神人,没有办法。”
江陵郡主已经知道,高廷芳在自己和承谨走后的那又一场大病,更在大败的假消息传回之后,经受住了无数白眼和各种诋毁,哪里不明白他经受着何等身心折磨。此时,她不禁回握住了对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大哥,从前都是你帮我,现在我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高大哥,我真的很感激你,真的。翊卫府我曾经呆过,可那时候,别人敬我,只不过因为我是皇子,只不过是因为韦大哥的吩咐,但经历这一次平叛,黄轨、赵毅、孟宪……我这才真正和他们一个一个变得熟稔了,哪怕他们不可能和对待韦大哥那样对我,可我已经很满足了。可惜,今天韦大哥没来……”
说到这话,承谨着实有些失望和伤心。江陵郡主看在眼里,心里却大约明白韦钰的心结。而苏玉欢却不明白那么多,此时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问了起来。
“承谨和韦钰怎么认识的,我上次在河阳中城问过他了,倒是韦钰当年和怀敬太子是怎么结识的,高大哥,廷仪姐姐,承谨,你们知道吗?”
此话一出,江陵郡主就变了脸色,而承谨则是微微一怔,却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摇了摇头说:“韦大哥没说过。”
高廷芳沉默了许久,这才低低说道:“这件事,我略知一二。”
面对承谨和苏玉欢那好奇的眼神,高廷芳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江陵郡主,笑着说道:“我也是道听途说,你们听过自己记在心里也就罢了,可不要去和韦钰对质。对于他来说,那不是什么光彩的历史。”
苏玉欢已经片刻都等不及了,连忙催促道:“高大哥,你别卖关子,赶紧说嘛!”
承谨到底脸嫩,当下还有些犹豫:“如果传出去有损韦大哥名声,那还是……”
“承谨!”苏玉欢一把按住承谨的肩膀,随即压低了声音说,“听一听又不会少块肉,再说咱们这些人,谁是嚼舌头乱传的?你别说话,听高大哥说!”
“当年韦贵妃还是荣王次妃,他的侄儿韦钺来见她。”
高廷芳声音渐渐悠远,眼前恍惚出现了那时候初见的一幕。
那是在荣王府水镜馆,一贯很少去韦次妃那儿的他因为母亲的要求,带着清苑郡主去见韦次妃。这是一个月一次的母女团聚日,那时候他只不过觉得韦次妃对清苑郡主的态度太过客气,并没有想到别的,可当那次他还没踏入院子时,却听到了一个粗暴的呵斥声。
“这是姑姑刚赏我的新书,你这狗东西也敢胡乱翻看?”
他听声音就知道是韦钺,对于韦次妃这个偶尔会过来探望的侄儿,他谈不上好感或恶感,此时却有些嫌恶那飞扬跋扈的口气。可还不等他开口,清苑郡主就低声问道:“承睿哥哥,谁在骂人?好凶……啊,他还要打人!”
他和清苑郡主没有带很多从人,发现韦钺丝毫没有注意到进门的他们兄妹,而是挥舞鞭子就要打下去,他不禁心头恼火,厉喝一声道:“住手!”
尽管他已经出声,可那已经落下的鞭子却收不回来。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鞭子重重落在韦钺面前那童子的肩头,将衣服撕开了一条大口子,留下了一条鲜红的血痕。
“世……世子殿下……还有郡主……”韦钺先是呆了一呆,随即慌忙行礼,更不忘连声辩解道,“是他糟蹋了姑姑给我的书,我才教训教训他……”
“糟蹋了书?”
那时候的他自幼喜读书,听到是这个理由,愤怒立时消解了几分。当清苑郡主上前捡起书送到他面前时,他随便翻了翻,发现其中几页上分明有深深的掐痕,他更是皱紧了眉头。然而,当他看清楚那些掐出来的字句时,他却一下子愣住了。
走到那个一身青布短衫的童子面前,他沉声说道:“把头抬起来。”
他看到的,是一张眉眼如画,宛若女童的脸。可在最初的惊诧过后,他立刻回过神来:“你认识字?”
即便韦钺在旁边拼命打岔,道是韦府一介小厮怎么会认识字,可他还是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认识。”
“那你把这一段念给我听。”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听到这丝毫没有错误的语句,他不由自主又问了一句:“你把下一段读来我听听?”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为什么你只划了这一段,没有划下一段?”
“因为弟字说的是善事兄长,但如果兄长不仁,作为弟弟的为什么要善事兄长?难道他犯贱吗?”
看到这个看上去文弱女相的童子突然提高了声音,他转头看向了面色苍白的韦钺,却只见这个韦家嫡长子面色苍白,突然发狠似的说:“什么弟弟,你不过是贱妾之子,哪里配得上当我弟弟,父亲连名字都没给你取过!狗东西,我打死你!”
韦钺的鞭子终究没有再次挥下去,因为他不容置疑地抓住了那只手腕,随即把那个单薄如同女孩子的童子给拉了走。至于本该和韦次妃见面的清苑郡主,也被他带回了母亲那儿。
在敷药治伤之后,他就郑重其事地问道:“你没有正式起过学名吗?”
“他没有给我起过名字。”用一个他字表达了和父亲韦泰的生疏又或者说隔绝,童子继而一字一句地说,“但我自己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如果世子殿下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自己给自己取名?那真是厉害,快告诉我!”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在自己称赞和追问的一瞬间,那童子流露出的欢欣鼓舞。
“我叫韦钰。至坚者金,至贵者玉,哪怕身在污泥,我也相信自己一定能挣脱出来!”
他只觉得那笑容是那样让人愉快,那铿锵有力的字句是那样让人惊叹,以至于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笑着说道:“很好,从今往后,我就叫你韦钰!母亲说要挑人陪我读书练武,你愿意吗?”
在他明亮的目光注视下,韦钰犹豫了片刻,最终不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随即从齿缝中迸出了两个字。
“愿意。”
那是他们相识的最初。尽管父亲荣王也好,母亲肖琳琅也好,都曾经对他的这一决定颇有微辞,可当他表现出鲜明的态度,他们考问过韦钰的品行谈吐之后,这件事最终定了下来。
从那时候开始,他收获了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朋友。
哪怕经过十几年的时光,这段友情非但没有磨灭,反而在彼此心中留下了更深的刻痕。
当高廷芳说完那件久远的往事,承谨整个人都呆在了那儿,还是事不关己的苏玉欢更快回过神来,啧啧两声后就没好气地嘟囔道:“敢情韦钰当初在韦家居然那么惨,韦泰和韦钺父子果然不是好东西!怀敬太子真真好眼光,居然那时候就知道韦钰会那么厉害!”
“不,他不知道。”高廷芳淡淡一笑道,“韦钰在他身边并没有表现出卓越的天资,甚至有些文不成武不就,却口口声声说将来要当宰相。怀敬太子只当那是玩笑,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故世之后,那个曾经懒散学文武的朋友,却变成了逐渐被磨砺出锋芒的宝剑。”
承谨小声说道:“怪不得韦钰那么耿耿于怀当年的事,怪不得他忘不了大哥,原来大哥对当初的他,就好像他和高大哥对我一样。”
见高廷芳没有回答,江陵郡主忍不住攥紧了高廷芳的手。
提及当年旧事,对如今业已和韦钰分道扬镳的高廷芳而言,那是多大的隐痛?
可他们原本该携手并进,绝不应该形同陌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