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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廷芳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在梦中,在自己十二岁那一年,并没有发生那样惨烈的宫变,母亲还在,荣王府那些如同自己师友的幕僚侍卫们也还在。父亲登基之后,君临天下,推行仁政,百姓安居乐业,麾下兵多将广,逐渐有统一天下之志。大军南下之际,他身为太子,当仁不让地挂帅而行,先定巴蜀,再图江南。当最终马踏江陵时,本以为会望风而降的小国南平,却有一员银盔银甲白羽披风的女将横枪拦在前头。
“高氏虽只有短短十几年的历史,却没有不战而降的子孙!”
恍惚一瞬间,他只觉得眼前千军万马烟消云散,只剩下那张永远不会褪色的容颜。可就在他情不自禁地想要策马上前时,却只见一条马鞭拦在自己的身前。紧跟着出现的便是黑发中点缀着根根银丝的韦钰。四目相对之间,韦钰冷冷一笑,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好江山就在眼前,你却要因为一点私情丢下?”
他只不过是迟疑了片刻,眼前所有种种再次如同碎掉的瓷片一般龟裂,紧跟着他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气息奄奄的母亲躺在榻上,手中牵着承谨,看到他时,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承睿,我把承谨托付给你了……只要你们两个都能好好的,我就是下了九幽地府,也能瞑目……”
“不……不……”
听到这突然急促响起的声音,江陵郡主打了一个激灵,猛地惊醒了过来。见榻上躺着的高廷芳满头大汗,面色赤红,仿佛在做着什么可怕的噩梦,她甚至顾不得呼唤林御医,直接一把紧紧抓住了高廷芳的手,连声说道:“大哥,大哥,你醒醒,我在这,我就在这儿!”
在此之前的五天,江陵郡主也不知道这样呼唤过多少回,却始终不见效。据洛阳和疏影等人回来说,在凉王府时,太医令邱汉生急得团团转却也想不出好办法,最后还是承谨进宫,硬是借圣命请来了林御医。这位虎着脸登门,几次扎针,几服药用下去,高廷芳的状况总算有所改观。此时此刻,眼见人渐有苏醒的迹象,她连忙提高了声音,须臾,洛阳和疏影就一溜烟冲了进来,紧随其后的则是苏玉欢,再落后两步,满脸愠色的林御医也进了屋子。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江陵郡主终于又惊又喜地发现,高廷芳的眼睛终于艰难睁开了来。她连忙紧紧抓住了高廷芳的手,眼睛已经充满了水光:“大哥,你终于醒过来了。大家全都快要急疯了,每个人都是一天几百遍地缠着林御医,要不是他医术高明,人品也好,只怕早就拂袖而去了。”
“我倒是想拂袖而去,可邱汉生那几个都已经灰溜溜回太医署去了,要是我也走,回头不是被人说堂堂大唐的太医署没人?”林御医怒气冲冲地冷哼了一声,见高廷芳对自己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他顿时更气急败坏,“你还敢笑?知不知道中剑之后再吃……”
他硬生生把阴阳逆行丹这五个字吞了下去,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再病情发作,那简直是伤上加病,一个不好你这条小命就没了!”
想起那个未完之梦,高廷芳心里生出了几分感慨。然而,他终究知道梦境就是梦境,打起几分精神之后,他就故作轻松地说道:“如果不是我的伤病已经到了别人束手无策的地步,而是凉王这样不过些许皮外伤,韦贵妃只怕还扣着林御医你不放。再说,我这伤病越是厉害,旁人越是无法医治,不是越显你这个妙手回春的神医本事?”
“放屁!”见高廷芳分明气息微弱,却还有心思开玩笑,林御医情急之下,直接迸出了两个脏字,见高廷芳丝毫不以为忤,其他人反倒侧目看他,他就气咻咻地说,“总而言之,你要是敢以后再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那我就撂挑子不管了!”
尽管江陵郡主知道,自己没来东都之前,林御医就一直都给高廷芳看病,算得上是常来常往的人了,可此时此刻听他这口气,她便隐隐觉察到,除却寻常病人和太医署国手之间的关系,高廷芳以及那些下属和这位太医丞更加亲近,似乎早就相识。而林御医刚刚说到一半却突然顿住不提的话,好似就是父王给高廷芳,用来装病的阴阳逆行丹!对方怎么会知道阴阳逆行丹?如果知道,又为什么不揭穿高廷芳的骗局,反而还如此尽心竭力地医治,又或者说掩饰?
看到高廷芳对自己打手势,她按下心头的惊疑,上前去扶着高廷芳半坐了起来,自己则顺势坐在了床沿边上。下一刻,她就听到高廷芳开口说道:“这三天朝中可发生了什么事?承谨呢?”
刚刚没抢到说话机会的苏玉欢立刻抢着说道:“高大哥,承谨扶着你出来之后,就正好遇到了太医令邱汉生。他和随行的两个御医百般施为都没办法让你苏醒过来,后来就让人送你回来,承谨去了宫里。皇上听说之后龙颜大怒,一面派人责问凉王,一面派谢骁儿满城大索,缉拿刺客。后来凉王带伤上殿,痛哭流涕说自己是被人陷害了。而谢骁儿则是在闹得满城风雨三天之后,在卢府拿到了行刺凉王的刺客,可刺客当着他和很多羽林军卫士的面自尽了。”
知道高廷芳这会儿应该没有完全恢复,苏玉欢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了说。可就从这仿佛平铺直叙的话语中,高廷芳却嗅出了阴谋的滋味。毕竟,行刺凉王的刺客是谁,他并不清楚,可行刺承谨的那个刺客,他却有至少七八成的把握那就是十二年前带人围杀自己的首领。而这样一个理应属于纪太后的人潜入凉王府中行刺自己,若说是韦家又或者颖王派来的人,那就实在是太可笑了。
见高廷芳攒眉沉思,林御医顿时不耐烦地说:“别想了,你的状况谁都很清楚,先是挡了一剑,而后又旧病复发,再说洛阳疏影,还有杜至那些人,每一个人身边都有人死死看着,谁敢说你是自己演戏给别人看?你这竹君子差点连脖子都被人捅穿,耳朵也差点被人削掉了,现在还有心思在这胡思乱想?”
如果是平时,高廷芳当然会听林御医的劝解,但刚刚苏玉欢还没有回答他最重视的那个疑问,因此,他只能把林御医的话当成耳旁风,固执地问道::“承谨眼下如何?之前皇上派的既然是谢骁儿去卢府,那么,韦钰呢?”
这一次,江陵郡主却趁着林御医发作之前,耐心地解释道:“大哥,承谨进宫求见之后,就被皇上留在宫里了,听说这两天都住在贞观殿。听承媛姐姐说,他一直都想出来看你,皇上却担心他的安全,吩咐过两日再让他出宫看你。承媛姐姐倒是来看过你两次,你那时候还没醒。至于韦公子,他因为管着金吾卫,却出了这样的事情,上书请罪,又因为避嫌请派别人接管缉拿之事,于是惹恼了皇上,正在翊卫府闭门思过。”
对于皇帝突然对承谨视若珍宝一般护着的举动,高廷芳心中嗤之以鼻,但并没有把这不以为然的表情露在脸上。至于韦钰所谓的在翊卫府闭门思过,他就觉得更加滑稽了。翊卫府那是什么地方?上上下下全都是韦钰的人,这种所谓的闭门思过,和虚应故事有什么两样?
“但韦钰天天都来。”江陵郡主顿了一顿,这才说出了一句至关紧要的话,“他每次都是晚上过来,在你床前站上两刻钟之后,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
哪怕知道皇帝的所谓勒令韦钰闭门思过只不过是面上功夫,但韦钰真的如此置若罔闻,直接跑到这里来,高廷芳还是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他并不觉得自己和韦钰的关系有那样密切,哪怕韦钰曾经救过他数次,哪怕他们曾经携手扳倒纪飞宇,哪怕这次又在清苑公主自尽未遂之后,联手给颖王、凉王、纪云霄设套,可那全都只是在公事方面的心照不宣和默契合作,韦钰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关心他的伤病?
“他真的什么话都没说?”
高廷芳环视了一眼榻前挤着的那些人。林御医没好气地扭过头去不理他,而苏玉欢则是有些尴尬,仿佛想说自己一直和韦钰八字不合,洛阳也是类似躲躲闪闪的表情,只有疏影在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之后,小声说道:“那天韦钰出去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他自言自语……说什么仁者仁心只是骗鬼的,他只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像世子殿下这样滥好心的人,迟早会把自己坑死!”
“这话倒是没错。”林御医没好气地附和了一句,随即脸色一沉道,“你若是再这么糟蹋自己,那就另请高明吧,我伺候不起!郡主请让开一下,我给世子行针,他就是这多思多虑的性子,只有昏睡的时候才能少想点事……”
见林御医不由分说掏出针包,手中已然拈动着一根长长的银针,高廷芳只得举手讨饶道:“好好,林先生,我听你的就是了!我只问最后一件事,颖王和韦贵妃背了这样一个黑锅,眼下如何?”
“他们当然不甘心背黑锅,所以颖王已经按捺不住来找过我了。”随着这个声音,所有人几乎一同转头,看向了那个突兀出现在屋子中的人影。
当高廷芳对上韦钰那双熟悉的眼睛时,他本以为自己应该看到的是讥诮或戏谑,却没想到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逝的惊喜。
然而,韦钰没有任何留下来深谈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道:“你醒了就好,接下来好好躺着,少给我劳心劳力。外头的事情不用你担心,我自有主张。你趁着机会在家里多将养几天,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样子。你为承谨做得已经够多了,也该为自己着想,为你身边这些人着想!”
看着人撂下这话扭头就走,丝毫没有任何流连之意,可这话里话外却多有责备自己不顾惜身体的意思,高廷芳不禁哑然失笑。以韦钰的性格,居然也会关心外人,还真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