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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归这么想,但凉王幼年多舛,生母赵氏又不是善媚灵巧的人,若非纪太后挑中了赵氏一力提携,最终让其获封淑妃,又对他另眼看待,使得他和颖王承谦分庭抗礼,他也不会有今天。所以,无论是那段摒弃不了的过往,还是他历练深沉的城府,都让他最大程度上克制了自己对高廷芳这番话的反应。
“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凉王眯着眼睛,分明起了戒心,高廷芳却依旧轻松盘膝而坐,再次分茶之后取了一杯饮,他便抬头说道:“请问凉王,如今满京城那些对外表示支持你的官员当中,有几个人姓纪?”
不等凉王回答,高廷芳就自问自答说:“除却纪云霄,一个都没有。至于那些纪家嫡系,全都在徐州,全都在武宁节度使纪大帅的麾下,也包括纪云霄的两个兄长。而纵使是纪太后,如今对她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兄长也无计可施。凉王殿下,我没有说错吧?”
听到这几句话,凉王顿时眯起了眼睛,只觉得心情翻腾。他和颖王年岁不过相差半岁,当年先后开府,那时候皇帝还在养病,朝中纪家韦家占据了大半壁江山,所以王府官也都不是皇帝指定,而是他自己苦心孤诣地一一寻访征辟,但其中最重要的那些位子上,有不少都是纪太后推荐的人,但却没有一个纪家嫡系。他当年还觉得纪太后是为了对他真诚相待,为了不让他觉得她安插眼线在他身边,可这几年下来,他却已经品出了滋味。
纪太后和兄长武宁节度使纪飞宇可以说已经在渐渐分道扬镳。纪飞宇似乎对于交好他这个可能问鼎东宫之位的皇子没有半点兴趣,他印象之中最近的一次会面,纪飞宇也不过是傲慢地打量他几眼,随即就再也没有进一步深谈。而且,纪飞宇放在朝中的,除却纪云霄这个幼子,就是武宁进奏院的寥寥几个低品进奏官,此外就是每年正旦上贺表,进贡一些土产,纪飞宇几乎不管东都事,只专心致志经营徐、泗、濠、宿四州,将那里打造成了国中之国。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凉王忍不住反问道:“那么世子是觉得,此次在天津桥前击登闻鼓告你的,是纪大帅让纪云霄做的?”
“我没有这么说。”高廷芳放下手中茶盏,淡然自若地说,“但纪云霄对我恨之入骨,那却是事实。我不知道在天津桥前敲登闻鼓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证据,又是哪里来的把握。我只知道,纪云霄先前冒犯清苑公主,据称是凉王殿下从林御医那里听到醉芙蓉这三个字,于是替他开脱的。他在刑部三法司会审那些连环案的时候故意用假证人来为难我,事后也是你替他找人顶罪的。如果不是如此,纪云霄轻则闭门思过,重则褫夺官职。”
凉王顿时脸色铁青,有心反驳一二,可这些全都是很容易打探的消息,任凭是谁都能知道,正是他在维护纪云霄。于是,他只能牙关紧咬,一声不吭。
“纪大帅如今春秋正盛,除却纪云霄之外的两个儿子,也继承了他的衣钵,领兵打仗颇有一套,比卫南侯韦家父子在军中更有威信。如果是从前皇上养病,左相右相分别仰纪家和韦家鼻息处断政务,两家彼此牵制,再加上皇上不过问朝政,朝中均势勉强维持,所以凉王殿下你背靠纪家,自然尊贵无匹。但现在皇上复出,你这个皇子却仍然不惜代价竭力保一个纪云霄,打算和纪家一条道走到黑,凉王殿下,你纵使有再好的名声,这东宫之位却也和你无缘!”
在皇帝病着的时候,凉王还能在病榻面前装一下孝子,可如今无论他怎么展示自己宅心仁厚,待人以诚,病愈复出的皇帝却始终无动于衷。他一直都为此辗转难测,可身边无不是倚靠纪家的势力笼络而来的人,从没有人提醒他这一点,因此他只觉得高廷芳的话振聋发聩,犹如当头棒喝一般。
当下他竟是坐直了身体,长揖谢道:“多谢世子为我剖析危局,那依你之见,我难道要一改往日的宗旨,和纪家人渐渐疏远?”
“凉王殿下,你又错了。我指点你这些,是有私心的,因为我对纪云霄这个人已经完全没了耐性,不想再看到这样一个煽风点火的家伙。至于纪家,我还是之前那句话,东都城中,纪家除了宫中纪太后和纪云霄之外,还有什么人?需要你刻意去疏远?你与其贸贸然去疏远纪家人,查一查纪云霄是不是背着你和纪太后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那才是你应该做的吧?毕竟,我虽说很讨厌纪云霄,可还是想说,他那性子,太容易被人当枪使了。”
没错,上次纪云霄去痴缠清苑公主,不就是说因为听了韦钺几句冷嘲热讽?
当凉王阴着脸走出监房的时候,不论是他的随从,还是等候在外的都官郎中房世美以及众多刑部差吏,全都能够清清楚楚地察觉到,这位三皇子的心情很不好。要知道,凉王不同于暴躁易怒的颖王,一贯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可这次竟然来探望高廷芳却破了功,难不成是在里头受到了好一番冷嘲热讽?
送走凉王,房世美有心想去找高廷芳打探一二,可想到薛朝的吩咐,想到整件事背后的诡异,他还是决定不要轻举妄动。果然,他这个都官郎中回到自己理事的屋子里,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外间就又有令史报说,卫南侯长子韦钺求见。他强打精神出去接待,果不其然,那位也一样是冲着高廷芳来的。他少不得依样画葫芦陪着进了天牢,把人送到高廷芳跟前,就立刻转身匆匆避开,万般不愿意趟这浑水。
韦钺和父亲韦泰昨夜就没离开过颖王府,彻夜未眠之后,今早他试图劝说颖王到刑部大牢来看看高廷芳时,那位二皇子竟然愤怒地撂下了一句话——“本王哪有功夫理会那冒牌货!”如果不是清苑公主的从人送来消息,皇帝对凉王与和乐公主大发雷霆,所以父亲韦泰也认为应该先找高廷芳试探一二,又对颖王好一番劝诫,只怕气冲冲的颖王能把手指点到他鼻子上来。可即便如此,颖王依旧不肯亲自来,只能他再次硬着头皮来跑这一趟。
心头不快的他直到踏入监房,看到高廷芳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色家居便袍,手不释卷,竟是让这总不脱阴晦之气的监房中多了几许书香文翰的气息,他这才觉得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从刑部差吏那边得知,凉王竟然已经抢先来探望过,韦钺不得不生出了几分危机感。之前是他从邓州遇到了被人追杀的高廷芳一行,于是把这位南平王世子护送到了京城,而后也是他抢占先机,邀其赴宴卫南侯府。可就是因为那场家宴竟然出了刺客,阴差阳错之下,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层出不穷,好容易他才通过清苑公主的生辰宴,再次请来了这位如今在东都名声赫赫的南平王世子光临颖王府,居然又被这件突如其来的案子搅和得一团糟!
想着这些烦心事,韦钺有意按住高廷芳,仿佛是熟不拘礼地一点头,就在其对面坐下。知道高廷芳饱读诗书,他看到一旁那个小火炉,眼珠子一转,就借用了白居易的那首《问柳十九》,因笑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高廷芳微微欠身,眨了眨眼睛道:“狱中无酒,刚烹好的茶也让凉王喝去了大半,我可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款待小侯爷。”
对于这么一个软钉子,韦钺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当即试探道:“凉王素来急公好义,难不成刚刚来探望世子时,承诺要帮你洗清冤屈,所以把茶都喝完了?”
“那倒没有,他只不过是有些尴尬地向我赔礼,说是纪云霄此人冲动易怒,很容易被人三言两语就给教唆了,还说上次在南市时,纪云霄竟敢当众冒犯和乐公主,那就是被小侯爷给激的。”高廷芳口气淡淡的,见韦钺遽然色变,他就哂然笑道,“凉王殿下还说,天津桥前敲登闻鼓的那个人,虽说好像是武宁节度使纪大帅身边一个牙将的嫡亲弟弟,但兄弟分别多年,安知不是收人钱财?反正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堆,喝了我不少茶才去了,害得我无茶待客。”
巧言令色!
韦钺顿时又惊又怒,暗骂纪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继而立刻用诚恳的口气说道,“世子,不瞒你说,昨天晚上清苑公主就进宫为你求情去了,那告状的人是纪家一个牙将的弟弟,还是皇上训斥凉王时亲口所言,凉王不过是因为遭到一番怒责,这才想要推卸责任!清苑公主好好的生辰宴,就被纪家人这么给搅和得毁了,甚至还中伤高兄你的名声,这事情韦家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尽快还你一个公道!”
“希望承小侯爷吉言。”高廷芳似乎很不感兴趣地挑了挑眉,随即就似笑非笑地说道,“小侯爷,你是我到了大唐境内认识的第一位勋贵,也是你送我到东都来的。我如果身份有假,你这个卫南侯长子首当其冲。而对我来说,父王只有我一个儿子,江陵郡主廷仪只有我一个兄长,我又病成这样子,说一句不好听的,旦夕且死,万一我真有个三长两短,而此次的案子又反转过来,凉王真的查出那告状之人别有玄虚,纪云霄是被韦家什么人挑唆……”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轻声说道:“南平虽只区区三州之地,尚且不及手握四州之地的武宁节度使纪大帅,可父王也好,廷仪也罢,三州军民,全都是不缺血性的,又怎容世子被人轻侮?”
那一瞬间,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韦钺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深重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