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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廷芳心神恍惚的时候,在他身边的洛阳整个人都绷紧了,疏影亦是眼神一下子收缩了起来。
因为之前高廷芳下过死命令,他们两个必须装成不谙武艺,此时杜至和其他侍卫又不在,身边只有一个苏玉欢,若真的有变,这位容侯靠得住吗?
然而,苏玉欢却没有别人那样警惕的心理,他瞪大眼睛看着正堂里头那位不速之客,大惊小怪地说:“里头有人?难不成那个韦钰找房子的时候没让主人搬走?”
“住口!”高廷芳突然厉声喝止了苏玉欢,随即长揖行礼道,“不知皇上竟然驾临,还请恕冒犯之罪。”
竟然是皇帝?
这下子,洛阳和疏影心情稍稍松弛了几分,脸上表情却惊讶到了极点。苏玉欢更是瞪大了眼睛,毕竟,正旦那一天,他在含元殿上的位子固然比较靠前,可皇帝那冠冕上的垂珠遮挡住了其大半张脸,他对这位大唐天子到底长什么样根本就没有多少印象。他张了张嘴,想要询问一下高廷芳为什么有这样的判断,可随着那人徐徐转身过来,赫然威势扑面而来,仿佛比自己面对南汉先王的时候还要压迫感更强,他才紧紧闭上了嘴,慌忙跟着行礼不迭。
“都免礼吧。韦钰选了几个地方,朕亲自圈定了这里,今天兴之所至,也没打个招呼就来了。高卿你这个新主人可否陪朕在这狮子园中走一走?”
“皇上请恕臣多言,不知随扈侍卫都在何处?白龙鱼服,险之又险,还请皇上今后若再出宫时,能够三思。”
听到高廷芳不谈答应或拒绝,而是先询问侍卫,后劝谏安全,皇帝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赞许,这才点点头道:“朕今后自当留意。不过今日来之前,侍卫早已经将狮子园上下仔仔细细搜捡过,又在周边布控,你们刚刚到狮子园时应该发现了,从十字街那边过来,再没有一个人。”
“原来如此,我想修行坊也算是天街附近地段最好的里坊之一,怎么会这么人少安静。”苏玉欢轻咦了一声,等看到高廷芳眼睛看了过来,他方才立刻改口道,“高大哥你陪着皇上去逛吧,我带洛阳和疏影去见杜至,先把行李人员都安置一下。”
他说完一手一个,强硬地把洛阳和疏影拖了走,两个小的虽说拼命挣扎,可“不通武艺”的他们怎么扛得住苏玉欢,只能无奈被他拖走。等到前头见着杜至时,他用飞快的语速把事情说了一遍,却发觉杜至脸上赫然流露出了深深的担忧,他就有些疑惑的问道:“高大哥留京,身份尴尬,皇上给了他这么大的园子,还亲自过来探望,这是不是太热切了一点?皇上又不是颖王和凉王,干嘛这么笼络高大哥?”
“你懂什么!”杜至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欠考虑,立时歉意地说道,“容侯恕罪,我实在是关心则乱。您且在这里看着点,我得跟去瞧瞧。”
然而,狮子园正门到正堂附近确实没有任何宫中禁卫,但皇帝已经带着高廷芳去了后头,那儿却是禁卫密布,饶是追上去的杜至师从张虎臣,一身武艺已经及得上当年张虎臣颠峰时期的七八成,却仍旧没办法靠近那对父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走远了。
和那些几路几进,规制严整,四四方方的名门豪宅不同,狮子园既然有个园字,除却对着正门的正堂之外,其他偏离中轴线的亭台楼阁则错落有致地点缀在园林之中,或密或疏,有景的地方便有休憩处,因此平时若是逛起来并不嫌累。然而,皇帝并未在沿途经过的那些水榭和草亭多做停留,走在他身后的高廷芳渐渐就脚步慢了。正当他用袖子擦汗的时候,突然只觉得左腕被人一把扣住。
发现高廷芳脉搏紊乱无力,皇帝这才松开了手,随即微微歉然地说道:“是朕忘了你的病之前发作过,如今才刚过去。”
“是臣的身体实在是太糟糕了。”高廷芳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了袖中,这才仿若无心地问道,“皇上对这狮子园似乎很熟悉?”
“朕当年来过很多次。”皇帝并不讳言这一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亭子说,“我们到那边去说话,慢慢走,不急。”
高廷芳欠了欠身算是答应,等到跟着皇帝身后的时候,他轻轻瞥了一眼左腕,就只见一道红印宛然可见,显然皇帝出手非常快,力气也用得很不小,他不禁嘴角微微一挑,哂然冷笑。
尽管他在宫中昏睡了三天,太医署上下人人都可以佐证他沉疴难解,这位天子仍旧深怀戒心,还要这么亲自猝不及防再试探一次。若非林御医回宫前强行吩咐杜至收了他的药,又塞给了他一种可以用于短时间遮掩症状的替代品,他刚刚趁皇帝不备早早服下,只怕刚刚就要露馅!
“朕当年,便是在这里第一次遇上琳琅的。”
当心情谈不上好的高廷芳听到这样一句话时,他只觉得如遭雷击,整个人几乎木然无法动弹。他一直都想打探母亲究竟是如何去的,然而关于贞静皇后肖琳琅的所有消息,都被封锁得严严实实,他竭尽全力也没办法打探到一丝一毫的情报,可就在如今全无准备的时刻,皇帝却突然抛出了这样一个话题。
若非多年磨砺,长久训练,他此时此刻差点就在皇帝回头看来时露出破绽。他适时地表现出了一丁点疑惑,却没有贸贸然开口询问。
“琳琅便是朕当年的王妃,后来的贞静皇后。朕当时还只是序齿靠后的小皇子,在皇兄的这座别院饮宴中,一时无聊四处乱转遇上了琳琅。那个亭子……”皇帝似乎看出了高廷芳的疑惑,伸手朝那边指了指,随即微微笑道,“我们就在那个亭子里坐了坐。”
心乱如麻的高廷芳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更不想沉默以对,只能轻声说道:“臣听说先皇后即便故世多年,宫中诸位娘娘和皇子皇女,依旧很缅怀她。”
“缅怀?呵呵。”皇帝用一个不明用意的冷笑回答了高廷芳的话,随即声音冷硬地说道,“十二年了,她已经走了十二年,朕也苦苦熬过了这十二年,有些人又怎么想得到,朕居然不是养病养到一命呜呼,而是居然在平蜀大捷之后,这病居然就好了?”
高廷芳几次想要开口询问母亲死的时候是什么情景,但想到当年荣王府那些曾经为皇帝登基建下汗马功劳,可却惨遭屠戮的侍卫和幕僚,他最终却还是硬生生改口道:“皇上正在盛年,来日方长,想必贞静皇后和怀敬太子在天有灵,看到皇上重临朝堂,也会觉得欣然宽慰。”
“承睿吗……”
皇帝却猛地变了脸色,再也没有怀念元配妻子的余裕。他捂着胸口前进几步,正好扶住了亭子的立柱,这才背对着高廷芳说:“这座狮子园朕收回后一直空关着,虽说纪家和韦家都曾经多次讨要,朕却始终不肯松口,如今到了你手里,他们想必也无话可说。高卿,太医署那些人断言你活不过三年,后嗣更是艰难,你自己也说,留在东都是想要为南平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那朕问你,你是否想过尽这短暂时光,让世人知道你的惊才绝艳,如此不负此生?”
面对这赤裸裸的明示和招揽,高廷芳几乎根本不用去想便能做出抉择。他深深躬了躬身,一字一句地说道:“臣本来以为这一生便只能在南平王宫中坐井观天,不意想还能到东都朝见天颜,扭转南平战局。臣愿为皇上所用,但只求皇上能够给臣一个承诺。”
如果高廷芳真的这样就答应了,皇帝反而会觉得不正常,此时他会转身来,爽快地点头道:“你说。”
“父王百年之后,南平内附,请皇上厚待臣妹廷仪和南平那些忠臣良将,不求高官厚爵,只要让他们能够安安稳稳,富贵荣华!”
“好,朕都答应你!”
听到是这样一个绝对不过分的要求,皇帝顿时喜形于色,他伸手将高廷芳搀扶了起来,却笑着说道:“听说你之前在朕乱棍逐出林未德时,对周边众人说过,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朕愿意待你为国士,你将如何报朕?”
高廷芳没有抬头,声音沉静地说道:“那么,臣将视皇上为一生一世,独一无二的主君。”
四目对视,皇帝终于哈哈大笑,对于这个回答异常满意。他将高廷芳按坐了下来之后,这才徐徐开口说道:“之前你上书留京,为大唐出仕,朝中颇有一些人上书,请征辟你为翰林待诏。朕却觉得简直是笑话,难不成堂堂南平王世子,竟要和寻常文学艺林中人为伍?朕明日会昭告群臣,给你随时出入紫宸殿的特权,然后将狮子园在修行坊墙上那道封闭已久的真正大门重新打开,门前列戟十二,骑吏四人充为出门引导。至于给你何职,却不急在一时。”
说到这里,皇帝却又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你既然说多病体弱,连尚公主尚且不愿,朕也不赐给你宫女了,免得你那些侍从认为朕派人监视你起居行止。”
那一瞬间,高廷芳只觉得又看到了从前那个人前低调,人后自信张扬,雄心勃勃的父亲。只不过,那段惨痛的过去和十二年的时光,却在他们中间划下了一道深深的鸿沟。即便对方曾经那般缅怀母亲,听到他的名字时却是那样面容惨变,他也不敢再轻信。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众多追随者,身后更有南平和牵挂他的江陵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