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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南平王世子高廷芳的上书请留东都显然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那么,发生在南市,牵涉到韦贵妃之女清苑公主,纪太后之侄纪云霄,南平王世子高廷芳,南汉容侯苏玉欢的那桩闹剧,则是更加引人注目。
然而,纪云霄上书诚恳谢罪,却坚称自己是被人下了药,而且信誓旦旦地说那便是前朝宫中曾经昙花一现的醉芙蓉。随着有大夫出来作证,褚万强的妻子身上也有用过醉芙蓉的痕迹,这下子,本该集中在纪云霄当街拦截清苑公主的关注点,突然就变成了人人自危,防着饮食中被人下药上。
而纪家抛出消息后,就立刻安静了下来,韦家人却开始兴师动众地彻查,韦泰甚至为此延迟了离开东都,返回义成军节度使所在地滑州的时间。
在满朝上下全都盯着气急败坏的颖王和韦家人身上时,除却正使还尴尬地在蹲大牢的楚国使团,四方馆中的各国使节也开始陆续启程回国,高廷芳也送走了光孝友以及一批随员。南汉正使容侯苏玉欢等到了皇帝许可留在东都的答复,去送刘克迪这位副使和其他人之后去玲珑阁时,却忍不住双眼微红,等发现上上下下都在搬东西,最近一段日子常来常往的他就直奔主屋,到门口就嚷嚷道:“高大哥,你这是要去哪?”
杜至笑着解释道:“容侯,其他使团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世子殿下也准备从四方馆搬出去,之前已经拜托钰公子找好了房子。”
“咦?”苏玉欢顿时挑了挑眉说,“这么快就搬?高大哥就那么相信那个韦钰吗,这连房子都还没看过呢!”
“不好意思,南平王世子就是这么相信我。”
随着这个话语声,门帘被人高高打起,随即便是韦钰走了出来。他和苏玉欢虽说也遇到过两次,但根本没有单独说过话,所以此时此刻一打照面,他便居高临下地说道:“南平王世子留在东都,那是为了南平,敢问容侯撇下南汉使团留在东都,又是为什么?”
苏玉欢虽说在南汉很难交到真心的朋友,但他性子活跃为人和气,倒是从来没和人吵过架,此时此刻韦钰此语却无疑撩拨到了他的痛处。他竟是一下子变了脸色,声音尖厉地叫道:“我要留在东都是我的事情,已经上表对皇帝陛下说得清清楚楚,与你有什么相干?你怎么就知道,我呆在东都不回去,不是为了南汉?”
韦钰眉头一挑正要说话,却只听背后传来了高廷芳的声音:“钰公子,人都有难言之隐,我有,你有,容侯也有,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高廷芳见韦钰挡在门口,一点让路的意思都没有,他只能对着外间又气又怒的苏玉欢说道:“苏小弟,你是知道的,我和你去一趟南市就惹了一身是非回来,如今那所谓醉芙蓉的公案到现在还牵扯不清,我实在不想坐车颠簸去看房子了,索性直接就搬。你刚刚上书,应该还没选好以后住的宅子吧?如果觉得一个人住四方馆不方便,就姑且在我那暂住几天。”
“真的?那太好了!”苏玉欢一下子喜形于色,完全忘掉了和韦钰冲突的那点不快,立时开口叫道,“那高大哥你等我一会,我这就回去整理东西!”
见苏玉欢风风火火走得飞快,韦钰这才转头看了一眼高廷芳,冷冷说道:“你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居然要带上这么个累赘?”
“容侯不是累赘。”高廷芳顿了一顿,终究还是直截了当地说,“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朋友!”韦钰突然大笑了起来,等到几乎笑出眼泪的时候,他方才哂然道,“南平王世子初到东都就把颖王和凉王玩弄于股掌之上,和乐公主为你倾心,整个东都一团乱,没想到你居然还在这异国他乡交了个朋友!看这位容侯的样子,是不是只要你开口说一句话,他就肯为你去死?”
高廷芳倏然色变,这时候,他身后的洛阳终于忍不住了。尽管知道韦钰是高廷芳从前的知己好友,但无论是谁,他都看不得对方如此讥刺自己的世子殿下。勃然大怒的他一下子冲上前来,大声说道:“愿意为世子殿下效死的人多了,还用不着容侯!”
就连一贯不爱说话的疏影,竟也开口说道:“苏小弟是朋友,不是属下!”
“呵!”韦钰再次笑了一声,可这一次,他的笑声中没有嘲笑的成分,反而多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有人说,千古艰难惟一死,肯为朋友去死的,那才是真正的知己。可有时候,为了朋友活下来,那才更难。我也曾经有一个朋友,我一直告诉自己,我愿意为他去死,可当他真正死了之后,我却发现,我要是死了,就没有人为他报仇了,所以我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死,要活着把那些仇人一个个找出来,推到地狱。还有,他当初没有拿到的东西……”
韦钰的声音越来越低,随即却戛然而止。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说道:“替你找的房子是修行坊狮子园,那是前朝的东御园,荒废多年之后,二十年前被淄王买下,他坏事之后就一直都空着。我是觉得不大合适,但找好的几处宅子里,皇上亲自选定了这一座狮子园给你。我今天没心情,不陪你去了,这是钥匙和房契。”
说着,韦钰就将那价值数万金的房契随随便便包在钥匙上,直接朝高廷芳一扔,随即转身就走,那夹杂在黑发中的缕缕银丝,在日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扬长而去的他完全没注意到,站在门口的高廷芳那苍白的脸色一丝一毫的血色都没有,任由那包着钥匙的地契掉落在地。还是疏影弯腰将其捡起来,而洛阳则是担心地搀扶了高廷芳的胳膊,小声说道:“世子殿下,都是我不好,说错了话。”
杜至到底比这两个孩子更稳重些,他深知是韦钰刚刚那后半段话深深刺激到了高廷芳,眼见韦钰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他这才开口劝道:“世子殿下何必瞒着钰公子?你二人若是齐心合力,那么一定能够……”
“一定能够什么?你刚刚听到了没有,韦钰觉得,东宫之位就应该属于已经死了十二年的怀敬太子承睿。他从小就是一个固执的人,甚至有点疯狂,一旦知道承睿还活着,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把一个已经死了十二年的人推到东宫太子,甚至于推到皇位上!我要的是公道,是真相,却不是想毁了这个国家,要的更不是这个天下。”
高廷芳说着便摇了摇头,脸上的悲色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冰雪一般的冷静:“像现在这样离开远远的,没有什么不好,他和我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泛泛之交,皇上不会怀疑我们两个有任何牵扯。他日纪家和韦家铲除,真相大白之后,高廷芳‘死’了,他不会再次觉得悲伤,觉得难过,而他十二年来付出的努力,会得到最大的回报,他可以带着已经替朋友报仇雪恨的满足感,娶妻生子,好好活下去。他会代替我,成为支撑大唐的支柱……”
杜至哪里不知道高廷芳接下来打算按照皇帝的暗示,继续周旋在颖王和凉王之间,只觉得异常揪心。可是,高廷芳的决定,素来没有任何人能够扭转,他只能徒劳地说道:“世子殿下,您想一想朱先生,他直到临终之前,还念念不忘嘱托张大人好好照顾你!”
“但张大哥为了让我能够过得轻松写意,就那样留下一张字条,说他会去复仇,让我好好过日子,就这么一走了之!”高廷芳痛苦地猛然一捶门框,随即倏然睁开眼睛,冷冷说道,“按照我说的去做,等到苏玉欢来了之后就立刻搬。既然已经有了苏玉欢这个变数,那么就没必要再多一个韦钰了!”
虽然和韦钰吵了一架,但整理好东西跟着高廷芳离开四方馆,一贯乐天派的苏玉欢还是沉浸在搬家的喜悦之中。虽说四方馆从来就不能算家,可终究是住了将近一个月的地方,在马车驶离大门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探出头去看了几眼,随即冲着送行的秦无庸挥了挥手。等重新坐回马车中之后,他就开始设想高廷芳的新居是怎样的光景,竟然没注意到高廷芳始终有些恍惚。
马车沿着天街一路北行,到宜人坊和敦化坊之间的第二横街往东拐,在修行坊朝南的坊门,杜至问了守卫,随即沿着坊内四通八达的大小十字街东拐西绕,最终找到了那座狮子园时,迫不及待的苏玉欢甚至来不及跳下车,直接把大半个身子都伸出了车窗之外。
“高大哥,你快看,好气派的地方!”
狮子园这地方,高廷芳当年也曾经来过几次。毕竟,淄王是当年最炙手可热问鼎宝座的人,远比当今皇帝,从前的荣王更有九五之像。
只不过,他对于这座曾经高朋满座,处处笙歌燕舞的名园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和好感,下了马车时也完全没有苏玉欢的激动。等到杜至亲自去用钥匙打开大门,两扇大门打开,他和众人踏入了这座空荡荡的昔日王府别院,东都首屈一指的豪宅时,也仿佛走在平平常常的陋室蜗居之中。
然而,杜至指挥人收拾行李,高廷芳带着洛阳疏影以及苏玉欢一同来到正堂前时,却只见里头一个人正背对着自己,站在正中央一幅画前。只见那人身穿青衫,看不见容貌,可那背影他也不知道多少次在午夜梦回时见过,较之那富丽堂皇的天子衮冕更加让他记忆深刻。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高廷芳就将那两个字叫出了口。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