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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四方馆,此时此刻方才终于安静。玲珑阁中的这场闹剧,虽经秦无庸努力封锁消息,但依旧为各家使团探到了风声,自然好一阵骚动。而秦无庸直接把颖王留下的甲士放在了玲珑阁四周保护高廷芳,生怕这位一而再再而三招惹刺客的南平王世子再出什么麻烦,自己回房之后却是辗转难眠。
而高廷芳也没有半点睡意。到东都一晃十几日,他看似总共只去过卫南侯府赴宴,其余时候不是养病,就是养伤,下头侍卫也循规蹈矩,很少出四方馆,但因为林御医隔天过来给他诊脉,东都之中都发生了什么,他可以说了若指掌。
如今的东都城内可以说是维持着非常脆弱的平衡,纪太后以及凉王,韦贵妃以及颖王,两派各自拉拢各镇节度使,原本在朝中分庭抗礼,可皇帝却倚靠从一介小卒起家,平蜀凯旋的大将军郭涛,不再只是形同傀儡,而且听林御医说竟然拉拢了禁军大将谢骁儿。
“三足鼎立吗?”
喃喃自语的高廷芳此时却是坐在玲珑阁主屋二楼的屋顶上。这是背对四方馆内其他建筑,面对外头的一处挑檐,从四方馆内其他建筑的角度看不见他,但并不代表副楼那几个侍卫看不见。事实上他之前爬梯子上来的时候,那些人险些没有把眼珠子瞪出来,一个个都是大惊失色。杜至更是亲自上来苦劝,见他执意要在大冷天坐在这吹风,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死活夺了他那瓶阴阳逆行丹,给他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却把洛阳和疏影给赶回去睡觉。
用杜至的话来说,如今两人在外人眼中那就是不谙武艺,万一有什么事,他们留下来也是挨打的份!
至于杜至自己,则是远远退开十几步站着,竟然亲自充当警戒。而他这个警戒者也没白吹风,当一条人影丝毫没有惊动外间守卫的甲士,如同一片落叶似的翻墙落在地上时,第一个发现的他目光中精芒爆闪,下意识地抽刀一跃而下。
几个侍卫虽说比他反应慢了不止一拍,可杜至一落地,他们还是察觉到了入侵者。几人无一例外先看了高廷芳一眼,见其摇头,立刻留在了原地。
而杜至当提着刀面对来人时,这才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叫道:“钰公子?”
韦钰嘴角翘了翘,抬头看了一眼刚刚杜至呆过的屋檐,发现上头那人拥裘抱膝而坐,他微微一笑,也不回应杜至的打招呼,竟是足一点地,又在屋下梁柱和二楼栏杆先后借力,最终落在了屋檐上。他如同走在平地上一般缓步来到高廷芳跟前,眉头一挑道:“漫漫冬夜,南平王世子好雅兴,今日怎么不再只着单衣,却是拥裘而坐?”
高廷芳已然注意到,韦钰从今天第一次出现到现在去而复返,要不是漫不经心的你我相称,就是直接称呼南平王世子,仿佛非常忌讳单用世子两个字。他垂下眼睑,呵呵笑道:“这一次发作过去了,接下去恐怕又离不开火盆病榻,我就想趁着身体还好,在这屋顶上看看月亮。倒是钰公子为何去而复返?”
“很简单,大理寺中我该做的都做完了,总不能把大理寺卿卢正怡的活都抢光,所以就出城躲个清静。”说道这里,韦钰在高廷芳身边随随便便一坐,却是信手举了一下手中的葫芦,“顺便找个地方喝酒。”
“你就不怕万一有点什么波折,那位大理寺卿把责任都推到你头上?”
“哦?”韦钰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就笑着喝了一口酒,“你倒是很了解卢正怡。没关系,我可不怕他推诿塞责。虽说我无官无职,闲人一个,可也不是他这个只会阿谀奉承的无能之辈能奈何得了的。”
听出韦钰语气中那强烈的自信,高廷芳遥想当年,那个青楼歌妓所生,文武样样稀松的庶子,却偏偏时时刻刻都昂首挺胸的朋友,他只觉得心情异常愉悦。如今韦钰三言两语就将徐长厚说得心怀大乱,紧跟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制住,那光芒何等夺目?
“钰公子真是个很奇妙的人。”
韦钰听到这句感慨,扭头一瞧,见高廷芳嘴里说着这话,却没有看自己,而是呆呆地看着空中明月,他忍不住皱眉道:“赏月这种事是女人最爱干的,你一个大男人,哪里那么多伤春悲秋?天下有的是名医,你这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治好了!”
“说得是。”高廷芳淡淡地答应了一句,可语气中分明没有几分赞同的意思,“我自幼多病,别说出江陵,就是出南平王宫,这都是第一次。天下之大,此番北上方才得以领略。此生走遍天下是不可能了,但看到钰公子这样到哪里都如入无人之境,收拾勇士如屠鸡狗的人,还是忍不住羡慕。”
“哦?”韦钰顿时更是盯着高廷芳不放,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他才哈哈大笑道,“你讽刺我出入不走正门,我认了。可徐长厚纵使在国中比武时曾技压全场,也不过是仗着他父亲的光,花样把式而已,哪里称得上真正勇士?之前我大唐西征大军平蜀时,先锋军曾经有一次中了敌人伏兵,那时候哪里顾得上什么招式好看花俏,面对四面八方过来的武器,有的时候只能选择去挨刀子,还是捱枪尖,能够挺到最后屹立不倒,那才是赢!”
高廷芳越听越是动容,当他看到韦钰举着酒葫芦的左手上,仿佛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他只觉得脑际灵光一闪,突然说道:“此次西征平蜀大军之中,郭大将军麾下先锋使孟怀赢十战全胜,听说在最危险的一场伏击战中,身披十六创却屹立不倒,带着麾下兵将杀出重围,斩首无数。只是奏捷大典上,这位先锋大将却以养伤为名不曾出现。传闻他络腮胡子,面相粗豪,肤色黝黑,声若破锣,却极得军中信赖,我非常敬仰,不知道钰公子可曾见过他吗?”
在高廷芳的目光直视之下,韦钰有些不大自然地转过了头,咳嗽了一声方才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是国之大将,我这种出身膏腴侯门的纨绔子弟可不感兴趣,让南平王世子失望了。”
“原来如此。”
起初那兴致勃勃的交谈之后,两人之间便是长久的沉默,以至于再次悄然上了屋檐的杜至都有些纳闷。当韦钰霍然站起,言辞生硬地道了声告辞,飞身而下,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时,他忍不住上前问道:“世子殿下,难不成他看出破绽了?”
“应该不会。我当年不过十二岁,如今声音早已变了,就连张大哥这样熟悉我的人,都觉得我和旧日形貌截然不同,也不像父母,再加上瘦成了这弱不禁风的体形,只记得十二年前那个承睿的他哪里还能认得出我?再说我特意全用左手,笔迹也已经截然不同。更何况,就连这十二年苦心磨砺的武艺,只要在东都呆的时间长了,这一瓶阴阳逆行丹一粒一粒吞下去,又还能再剩下几分?刚刚如果没有那梯子,我都不知道能否爬上这屋顶。”
高廷芳看着自己那双苍白的手,突然笑了一声。可在身边的杜至听来,那笑声却却带着深深的悲凉。
“而韦钰他却不一样。他这十二年来,一直都在拼命磨砺自己。你刚刚听到了吗?那个平蜀先锋,被蜀人背后称之为雷神的孟怀赢,兴许就是他,兴许就是如今这个东都人视之为韦府浪荡子的韦钰!”
杜至顿时瞪大了眼睛,失声叫道:“不可能!”
“也许真的是他,他之前提到那场最危险的伏击大战时,感同身受,十有八九是亲身参与过的。我早该想到的,郭涛本来只是从小卒积功升到偏将,能够如同彗星一般崛起于军中,乃是皇上力排众议。孟怀赢又是郭涛一手提拔起来的先锋大将,经历却一片空白,比郭涛还要身世成谜,可郭涛却从来对其用之不疑,这是何等情分?也许就是韦钰把郭涛举荐给皇上,所以郭涛当然会全心全意用韦钰这个荐主……”
见高廷芳说到激动处,拳头赫然捏得咔咔作响,杜至按着怀中那个之前从光孝友那边抢来的,装满了阴阳逆行丹的瓷瓶,恨不得将其一把掏出来从屋顶扔下去砸个粉碎。然而,他更知道,高廷芳眼下不过是发泄心中郁积多年的不平,绝不是后悔这一次的选择,他只能无力垂下了手。
“世子殿下既然猜到,那为何不和钰公子挑明您的……”
“挑明什么?”高廷芳倏然转过头来,面上已经没了刚刚的失神、恍惚,癫狂,取而代之的是无与伦比的冷静,“我如今已经很显眼了,而他虽是韦家庶子,可今天他不但救了我,更在颖王面前出谋划策,你认为他还会从前那样藏拙吗?两个出身经历截然不同的人,却几乎在同一时间赢得万众瞩目,却又走得很近,怎能不让人怀疑?南平使团容不得变数,而韦钰筹划了这么多年,今日方才一鸣惊人,他有他的想法,我又何必去挡他的青云路?”
见杜至登时面色苍白,高廷芳这才再次轻轻笑了一声:“皇上和我当了十二年的父子,可他登基时,母亲死了,功臣尽诛。他当了十二年的傀儡,时至今日终于握住了一部分皇权。即便韦钰之前真的是为他效力,谁又能担保他真的信韦钰?在得知我们这些余孽还活着时,谁又能担保他会觉得高兴,而不是心生杀意?而我,又能拿出什么来证明我便是那个怀敬太子?即便证明我是怀敬太子,哪怕贵为天子,难道还能让宗谱上的一个死人活过来?”
一连串反问如同刀子,不只是扎在杜至心里,也是扎在高廷芳自己心里,以至于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已经异常干涩。
“一切都等正月初一朝贺日,见到皇上时再说。我初到东都,就惹出来这一连串事件,想来这醒目程度绝对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