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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南平使团有人打前站,驿站之中紧急腾出了两个院子,尽管如此,因为平添了杜至等二十余名侍卫,屋子还是不够住。于是,光是高廷芳那边,除却他和洛阳疏影之外,就塞下了杜至以及四个侍卫。
至于真正的使团中人,原本就是以光孝友为主,再加上三十名护卫,最初护送的那八百名南平军士到南平和大唐边界就折返了。而由于和楚国的战事吃紧,南平王高如松也调不出太多人手,又全心全意地信赖老而弥坚的光孝友,派的四个心腹侍卫也都吩咐听光孝友指派。
可除却光孝友之外的所有人,全都以为这个高廷芳就是真正的南平王世子,所以初来乍到的这一批侍卫,除却光孝友,竟是无人疑心这一行生面孔!
正因为如此,当踏进屋子的时候,光孝友只觉得心情异常沉重。半路上遇到突如其来的刺客,这就已经够焦心了,可是,相比高廷芳身边突然多出来的这二十多个一看便是精干高手的侍卫,刺客的事情却又已经不算什么了。
高廷芳坐在宽大扶手椅上,正凝神看着面前的一副双陆棋,看到光孝友进屋,他就笑着站起身来,请光孝友在对面入座之后,他方才再次坐了下来,却是直言不讳地说道:“光老大人想来是因为今天汇合的这些人而心神不定吧?”
光孝友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决定摊开来说:“世子殿下,王上和郡主以南平安危相托,我也希望你能据实相告。你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
“他们都是我家中老人。”高廷芳见光孝友顿时大为错愕,他便诚恳地说道,“光老大人,我从来不曾觊觎什么,此次前往东都,既然受重托,那么至少要先尽人事,才能听天命。你信不过这些初来乍到的人,我也不勉强,但是,我希望你能够听一听他们打探到的消息,还有我从中分析出的东西。”
见光孝友终于微微有些动容,他这才淡淡地说道:“大唐平蜀之后,已经据有天下半壁江山,楚国等国虽仍旧称臣,却都不得不生出自保之心,楚国北进图谋南平,便是想据有江陵,经营大江天险。所以,杜至打探到,楚国早早就趁着楚军和南平交战,南平兵马调动不及的时候,派出使团火速穿过南平北上,脚程至少比我们快一个月,我想,南平王世子出使大唐的消息,楚国使团恐怕未必知道,知道也未必有胆量在大唐境内拦截我们。”
“不错。”光孝友暂时忘却了自己对杜至等人的忌惮,沉声说道,“谁都知道两国正在交战,而且我等持符节国书,如若出了问题,楚国便嫌疑最大。”
“但是,在刚刚出手行刺的两名刺客身上,却搜出了很奇妙的东西。”高廷芳顿了一顿,随即扬声叫道,“杜至!”
一身黑衣的杜至应声进来。他年约二十七八,肩膀宽阔,虎背蜂腰,眸子中神光湛然。他按照高廷芳的手势对光孝友微微躬身,随即就从怀中取了一个布包,双手呈递了上去。光孝友接了在手,打开一看,见是两块印有八床主人的铜牌,他就微微沉吟道:“楚国地处荆南,和南平一样,水师颇强,但少有战马。所以,楚王召集茶商将楚地的茶叶贩卖到中原换马,这八床主人,我依稀记得便是茶商之号?”
“光老大人好记性,所以仅凭此物,我们就可以指证之前的刺客是楚国派来的。”高廷芳轻叩扶手,随即哂然笑道,“如此一来,楚国这个黑锅就背定了,吴国国主虽已老迈,不想依旧这等好算计!”
“是吴国?”光孝友愕然惊呼了一声,随即就恍然大悟击掌说道,“不错,吴国这些年和楚国也是小仗不断,如若南平使团在大唐境内遇袭,却是楚国所为,必定会召来大唐东都朝中震怒,届时无论是下诏切责,还是干脆出兵,吴国都可坐收渔翁之利。至于那两个刺客,无论成与不成,死士而已!”
说到这里,他方才又皱紧了眉头:“只不过,这应该只是猜测,证据呢?”
高廷芳冲着杜至微微点头,等到杜至又从怀中取出一片衣料,一枚铜钱放在两人之间的高几上,他才淡淡地说道:“这是杜至割下的其中一名刺客衣物。光老大人应该知道,楚国除却贩茶之外,还有两桩最赚钱的产业,一则是采丹砂,一则是种木棉,这衣料看上去便是木棉。但是,刺客身上竟然带着这样一枚天策府宝以及不少楚国铸造的乾封泉宝大钱,这就有些问题了。”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天策府宝乃是楚王当年求封天策上将军成功之后,大喜过望,这才铸造的铜钱,我曾经得过一枚,就如同这一枚一样,铜质厚重,文字遒劲,然则并没有在外流通,而是赏赐给左右亲近,据说总计不过上千枚。而在楚国国内,为了吸引商人直接以货易货,城中流行的是铸造很差的铅铁钱。料想会派出来担当行刺之事的,只可能是弃子死士,不可能是楚王心腹,怎会带着这样一枚天策府宝和几十枚大钱?要知道这些钱价值不菲。”
光孝友听高廷芳说到这里,终于悚然动容。他心悦诚服地点点头道:“世子殿下果然明察秋毫,慧眼如炬。既是你觉得那是吴国栽赃嫁祸,接下来这一路,应该就不用担心了。”
“不,恰恰因为很可能是有人栽赃楚国,我南平使团可以借此机会大闹一场,让楚国使团有苦说不出。”
高廷芳见光孝友满脸错愕,他便身体前倾,一字一句地说道:“诸国之中,南平最小,光老大人凭什么认为我们到了东都之后,唐皇会单独接见我们,又或者会听得进去我们的话?既然是小国,先天便带有巨大的劣势,那么,我等在入东都之前,就需要自己造出声势。先前投宿驿站时,杜至已经发现仍旧有人窥伺,明日也许仍有变故,那么我们正好趁此兵分两路,符节由光老大人你掌管,但国书还请交给我。”
光孝友虽说有些心动,但更多的是警惕。可当高廷芳具体说明时,他顿时瞠目结舌。
“明日若路上再遇袭,光老大人你带着护卫和杜至这些人继续北上前往东都,到东都定鼎门四方馆之后,便不妨大肆宣扬因为遇袭和我失散。至于我,就带着洛阳和疏影走小路。”
高廷芳见杜至同样满脸震惊,他用眼神制止其进一步发问,这才开口说道:“杜至已经打探到消息,韦贵妃兄长卫南侯韦泰的嫡长子韦钺,如今正好在邓州,我会设法和他巧遇。南平王世子之名虽说尊贵,但若无人引荐,到了东都便泯然众人矣。要想说话有人听,就需表现出相应的价值来。”
光孝友终于完全陷入了高廷芳这一波高似一波的谈话节奏。沉吟良久,他想到届时诸国使团云集东都,南平使团确实最容易受到忽略,他终于把心一横,沉声说道:“好!但是,世子殿下,我只希望你能言行一致,莫要辜负王上和郡主的期待!”
高廷芳垂下眼睑,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我只顾私心,不顾南平之危,便教我入阿鼻地狱!”
光孝友这才面色复杂地站起身来,可是,正当他要离开时,却只听高廷芳突然又开口说道:“还请光老大人将你带的药分我一些,韦钺虽为勋戚之子,但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我不能让他看出半点破绽。”
听过高如松仔细嘱咐,光孝友深知自己怀里揣着的那药何等厉害,此时不由得回头朝高廷芳望去。见其面色如常,仿佛说的不是那戕害身体的穿肠毒药,而是寻常补药,他不禁大为犹豫。可是,想到高廷芳剖明的利害,他最终还是拿出了那个瓷瓶来,随即便上前在高廷芳掌心倾倒了数粒。
“世子殿下切记,这药十万分厉害,绝对不可多服!”
“光老大人放心,我心里有数。杜至,送一送光老大人。”
当杜至勉强按捺情绪把人送到门口,他就迅速折返了回来,满心焦急地问道:“世子殿下,你怎么能只带着洛阳和疏影单独走?还有,这是什么药?”
“能让一个筋骨健朗的人变成病人的药。”
高廷芳略过了前半截,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却朝角落中刚刚被迫装哑巴的两个小家伙招了招手。等到他们上前之后,他方才对急得汗都快出来的杜至笑道:“放心,洛阳和疏影的本事,你是知道的,而且我又不是带他们去打架。要是带上你们,韦钺如何能够雪中送炭?你只管带人护送着光老大人上路,我们在东都四方馆汇合!”
杜至干脆耍起了无赖:“早知道这样,我之前就不告诉世子殿下,韦钺在邓州了。我接到洛阳传信之后就把大伙儿召集起来,大家全都异常振奋,这才匆匆赶了过来,如今世子殿下又不要我们,我怎么对大伙交待?”
“那就把人全都召集过来,我对他们说。”见杜至顿时闭嘴,脸上露出了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高廷芳这才沉声说道,“韦钺虽说心胸狭窄,但也并不完全是无能之辈,人多很容易出现问题,就连暗中跟随也容易被窥破行止。而且,没有车马随从的拖累,我们三人行动更方便些。你只需派一个人给我,将韦钺和柳玄真行踪打探准了,以便我行动。”
杜至知道高廷芳就是这样的性子,否则当年也不会将他们全都遣散安置,自己却只勉强答应让洛阳跟着,再带了一个早年收养的疏影,就那样浪迹天涯隐居无踪。如果不是疏影留下暗记,他也不知道人住在江陵城东太白湖畔,放心观察了数月后就留下了一只信鸽给洛阳,若非如此,只怕这次“南平王世子”高调入东都,洛阳和疏影根本来不及和他们联系,他们也根本不会想到那就是他们的这位主君。
因此,知道劝了也没用,他只能看着洛阳和疏影说:“世子殿下就托付给你们俩了,我也不说什么绝不能出问题,你们自己知道轻重。”
洛阳想起自己之前还因为这个和疏影吵了一回,此时不由得闷闷点头,而疏影则是偷瞥了一眼高廷芳,低声嘀咕道:“只要世子殿下不乱来,怎么都不会出问题。”
面对三张一模一样颇为哀怨的脸,紧跟着杜至把两个小家伙拉过去耳提面命,字字句句都是让人看好自己别乱来,高廷芳唯有别过头去,假装没看见没听见。
单单解开南平困局,便是一个莫大的难题,更何况他身上还有另一个更加沉重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