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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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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海域驶出几日,不久就到了福建长乐。
闽江口的长乐,以“海滨邹鲁”之名闻于世。山川灵秀物产丰富,也是一个鱼米之乡。距离福州只有几十里路,号令方便,容易朝廷统筹,基本便是福州的门户。
那时候的航海,靠的是风力,故要倚风而行,所谓“伺风开洋”。郑和每次在长乐驻泊,总要等一段时间,看风势。长乐的太平港是个宽阔又平静的港湾,出口与闽江相接,朔潮出江抵五虎门,出五虎门便是大海了。闽江口的喇叭形占尽季风优势,一般是去以十一月就北风,正好扬帆出海;来以五六月就南风,恰是落帆归港。
再加上不断测量水势,所以船队一直是顺风顺水,才能“云帆高张,昼夜星驰,涉彼狂涛,若履通衢。”然而这等待,长时甚至有几个月之久。好在各国使臣并不着急,在天朝本就是瞻仰上国风光,何妨再多玩几个月?六百年前,人们自有一种缓慢时光中的悠然自得。
瑈璇到了长乐,却另有一番心事。父亲陈夔是福建长乐人,再三追问母亲,好容易拿到一个地址,却又说陈家本是单传,本来人丁不旺,二十年不通音讯,估计也没什么人了。瑈璇踌躇着,如何去寻访一番?瞅了个空,便独自出门去打听。
朱瞻基忙完了公事,回舱不见瑈璇,问了荣冬,说是自己下船去了,不免有些闷闷不乐。独自在屋里,摸出那只木蟋蟀,自己玩了一会儿。敲门声响,朱瞻基心中一喜,笑道:“快进来!”
房门推开,却不是瑈璇而是阮光耀。朱瞻基大失所望,淡淡问道:“找我何事?”
阮光耀却是来辞行。听说舰队要等到十一月,阮光耀可等不及了。母亲催了多少次,随船队自水路而归是想快一点的,如果在长乐等到十月,可反而是慢了。和几个随从一商量,决定就在长乐下船,往西走陆路,经广西回交趾。
朱瞻基并不在意,这个“交趾才子”在国子监几年,该学的学问和教训都学到了,比起当初那个自高自大目空一切的交趾南蛮,如今的阮光耀无疑长进得多。当下温言勉励了几句,便打发了。
天色将晚,瑈璇才愁眉苦脸地回来了。朱瞻基笑问:“你去哪儿了?怎么不叫我?”瑈璇叹口气:“跑了半天,还没找到地方。是阿娘告诉我的,在陈庄,打听了半天都说没这地儿,大概时间太久了。” 朱瞻基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去找祖宅,又顾忌自己的太孙身份。想了想,唤来郑和,吩咐他先去查找当年陈夔的府邸。
瑈璇听说阮光耀明日要走,愣了愣。先是不打不相识,后来一直教他读书作文,乍然分离,此后估计相见无期,倒有些伤感。和朱瞻基打了个招呼,便去寻阮光耀送行。
穿过宽阔的中舱即餐厅浴室等众人集会之所,再经一片练武场,才是阮光耀一行住的后舱。瑈璇走了一天有些累,便觉得这宝船份外巨大,找个人也要走这么远!
傍晚的海风透过船舷吹进,带着涩涩的咸味,海鸥咕咕叫着在船边盘旋。瑈璇忽然有些想念江南,那带着花香的微风,那尾巴如剪刀一样飞掠而过的燕子。白烟玉此刻在做什么呢?甘棠能抓住这次机会不?还有阿娘和蒯伯,不知怎么样了?
正在胡思乱想,一个矮小的身影忽然窜出,咯咯笑着,扑到了面前。瑈璇闪避不及,下盘本就不稳,瞬时被一冲倒地,躺在了甲板上。小小的身影也滑倒在瑈璇身上,笑得却更是欢畅:“嘻嘻!你是谁?”
瑈璇摔得好不疼痛,半天动弹不得,抱怨道:“你这小鬼头!不能慢点儿?这撞了人好玩啊?哎呦!”却是想要站起,脚底一滑又差点再摔下去,这次却是被小男孩扶住了。
男孩忽闪着大眼睛:“姐姐!你怎么这么容易摔倒啊?”“什么姐姐!我是哥哥好不好?”瑈璇拍打着衣衫,没好气地说道。
“好吧!哥哥。我撞倒了你,对不住啊!”小男孩讨好地拉了拉瑈璇的手:“我叫谢皓。你尊姓大名?”
瑈璇见这男孩斯文有礼,气消了一半。上下打量一番,也就六七岁的样子,清秀的眉目间倒有些文采焕然,便笑道:“我叫陈琙。”
“哇!你就是陈琙?我知道你,表哥说到过你!你是上一科的状元?还是我们长乐人呐!”谢皓满脸的崇拜,恨不得哈喇子都流了出来。
瑈璇点了点他的鼻头:“小鬼头知道的倒多!我来找阮光耀的,你知道他在哪儿?”
“你找表哥啊?知道啊。他在房里和娘亲说话呢。我带你去!”小男孩说得神气活现。
瑈璇有些好奇:“你叫他表哥?”
“是啊!本来家里只有我和娘亲,昨天表哥来了,娘亲好开心,说是以后就能吃饱饭,我也能进学堂了。就是要先走很远很远的路,去一个叫交趾的地方。”谢皓蹦蹦跳跳,甚是开心。
“你想进学堂?”瑈璇猜想他是阮光耀的远房亲戚或者什么亲朋之后,大约家境困难,阮光耀好心带他母子去交趾安置。
“我当然想进学堂,表哥说交趾的学堂很好。不过,家祖先并没有进学堂,一样成就伟业,娘亲说男子汉并不一定要进学堂的。”大概是家贫,做母亲的只好这样安慰儿子。
“令祖先?那是谁啊?”瑈璇见这小小孩儿说到祖先煞有介事的模样,不由好奇问道。
“上谢下升卿!哥哥不知道吗?”
瑈璇呆住,停下了脚步,凝视着小男孩神采飞扬的面孔:“你是谢升卿的后人?” 谢皓骄傲地点了点头。
前面说过,永乐大帝发兵安南,起因是胡朝篡位,杀害了陈朝王室唯一的后人陈天平和大明使者。大明平了胡朝之后,在安南再三寻找陈朝王室中人,却都被胡朝杀得干干净净,无法再恢复陈朝,这才设置了交趾布政司。
而这个陈朝,始于宋嘉熙年,开国君主是谁呢?正是福建长乐人氏谢升卿。
传闻这谢升卿本是福建长乐坂乡的一个纨绔子弟,自幼豪爽侠义,不知怎么犯了人命官司,流亡到安南国附近的邕州南寨。又不知怎么心血来潮,跑到安南国参加科举,轻轻松松中了个举人第一名。安南国当时是李朝,相国陈守度怜他才学,收为义子,改名陈景陈日照,又送入宫中与昭圣公主伴读。
不久国王李惠宗病故无子,传位与昭圣公主,即是李朝的李昭皇。李昭皇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嫁了陈景,第二件事是索性把王位让给了陈景,公元1225年12月11日王宫大宴,李昭皇于群臣百官之前将自己的王袍解下交给丈夫。自此,安南国结束了二百一十五年的李朝,开始了一百七十五年的陈朝。这件事在安南历史上,一直是件美谈;这陈景的魅力,也可见一斑。
而陈景登基的第一件事,便是朝贡当时中国的皇帝宋理宗,接受了大宋的诏书册封。
史载这陈太宗陈景也就是当年的谢升卿,为人慷慨侠义,宝祐五年(公元1257年)蒙古攻入安南,陈景打打逃逃,特意上表大宋请求世袭,传子陈光昞,也是受大宋册封为安南国王。又抓了蒙古派来的劝降使者,始终忠于大宋直至七十三岁病逝。实在是个传奇人物。
瑈璇熟读经史,听这谢皓自称是谢升卿后人,不由吃惊。史书上并无记载谢升卿在福建有后,是谢升卿兄弟之后?还是谢升卿逃亡蒙古追兵时重归闽地以致有子孙绵延?瑈璇看看谢皓小小孩童,话到口边又都咽了回去。问这小娃娃一百几十年前之事,岂非问道于盲?
两人进了屋,阮光耀带着随从正要出门,见瑈璇来了很高兴,连忙让座,瑈璇笑问:“这是要出去?”
阮光耀挠了挠头:“明天就要走了,先把大件行李搬上岸,车子雇好,省得明日忙乱。”说着吩咐随从先自行去安排。见谢皓在一旁捣乱,又连忙拉过,笑道:“这是家母远亲家的孩子,家里没人了,带回交趾安置。”说着招手唤过一位中年妇人。
谢皓笑嘻嘻地道:“哥哥!这是我娘亲。”瑈璇寒暄几句,福建话虽然难懂倒难不倒瑈璇,仔细问过确实是认得阮光耀,是阮母的远房堂妹,自愿随他去交趾的。瑈璇兀自不放心,叮嘱一句:“家里乡长那里都交割清楚了吧?”谢母答应着,取出文书给瑈璇看了。瑈璇这才点点头,不再多问。
第二日分手,瑈璇直送出长乐城,上了官道才依依作别。谢皓连连挥着小手,娘亲催了又催才上了车。阮光耀对这小老师也是十分不舍,拉着瑈璇的手双眼含泪,话别良久才拱手上马离去。
几人都没想到,重逢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久远。
郑和查访了几日,才找到了二十年前的陈家老宅。可惜不仅空无一人,连宅地也被平做了农田。闽南的深秋,旷野中依旧是一片青翠,瑈璇望着眼前绿油油的菜蔬,心下茫然。
陈家的人,去了何处?而自己,究竟能否有一天为这陈字洗清冤屈?
朱瞻基见瑈璇愀然不乐,便特意叫上施二姐一起去南山游玩。施二姐这些日子与他二人混得极熟,特别和瑈璇亲亲热热,引得众人暗暗摇头。叹息者有之,羡慕不已者有之,瑈璇却浑然不觉,依旧清脆地叫着“二姐!”眉花眼笑。
南山上本来就有天妃宫,郑和的船队每次到此,船员都要去祈福朝拜。几次顺利忘返后,郑和觉得这天妃功不可没,永乐十年便奏请永乐帝在南山为天妃造了座宏伟壮丽的天妃行宫。
一行人上了南山,遥遥望见一座高塔巍然矗立,走到近前仔细看时,是郑和介绍道:“这就是南山塔。相传是赵宋时,为宋徽宗祝寿而建,寿比南山之意。”朱瞻基皱了皱眉:“赵佶?那个昏君?”
瑈璇很少见朱瞻基这么言辞激烈,倒愣了愣。郑和也有些意外,躬身道:“是。”
朱瞻基皱眉道:“靖康之耻,如何能忘?被金人俘虏,父子丧身北国也就罢了,整个大宋江山难移,我华夏子孙遭夷狄戕害乃至丧国于鞑虏,不都是始于这昏君?”
郑和不敢接言,静静聆听太孙教诲。
施二姐解围道:“幸亏我大明太祖龙兴,祛除鞑虏恢复中华。这赵家亡国之君地下有知,也该惭愧死了。哦,不对!他已经死了,可该惭愧得如何?”瑈璇接道:“无颜见赵家祖先。”
朱瞻基点点头,和缓了语气:“长乐虽是滨海小邑,文风素盛。自唐时便屡出进士状元。圣人朱熹更是流寓长乐,培养了一大批鸿儒。何须再去崇敬这位亡国之君汉族的罪人?”
也许是为了不辜负皇太孙的夸赞,至清光绪三十一年废科举为止,这小小的长乐,竟然出了817名进士!且不乏三鼎甲和文武状元。
郑和小心地问:“殿下,那这塔名要不要改上一改?”
朱瞻基极目远眺,三山并列,层崖刺天横若列屏,山底太平港的船队和连绵的屋宇,此时望去微如蚁蛭。“就叫三峰塔吧。”
眺望远山,朱瞻基以手击栏,高吟道:“靖康耻,尤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
语声浑厚铿锵,激荡在山谷之间,四壁回响。正是岳飞的《满江红》。几人被他的豪情感染,望着这大好河山,都是胸中激情澎拜。
瑈璇也忘了找不到陈家人的郁闷,望着朱瞻基,满是崇敬。他平时总嘻嘻哈哈漫不经心,肃然的时候却自然有一种让人心折的领袖风采,以及感染力甚至可说是蛊惑力。
也许,这就是他受的教育?
忽然,一阵“吱吱吱吱”尖利的叫声传来,甚是凄厉。瑈璇变了脸色,凝神听了听,便举袖掩口,也吱吱叫了几声,似是安慰,又似是愤怒。一边叫,一边拉着朱瞻基飞奔了过去。
奔出没有几步,便是天妃宫的山门。山门口的空地上,围着一圈游客,叫声是从圈内传来。瑈璇便往圈内挤去,是一个耍猴人正在耍猴。
这只猴子异常瘦小,大概是山里新抓来的,全身的毛发犹新。脖子尚未习惯圈套,两只猴爪抓着铁索,似乎想要挣脱,两只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人群。耍猴人不停拿铁链鞭打一下,小猴似乎被打怕了,铁链未到,便连忙跳跃,人群便发出阵阵笑声,偶尔有人丢几个铜板。
瑈璇最看不得动物受苦,见这小猴子可怜巴巴的眼神,双眉一轩,便要上前与大汉理论。朱瞻基连忙一把拉住,耍猴卖艺是正当营生,瑈璇这样胡乱干涉,给御史参个仗势欺人什么的,也麻烦。
瑈璇掩口吱吱两声,小猴目光中射出惊喜的光芒,吱吱吱吱跳着,便要过来。耍猴的大汉却拉着铁索,往猴爪中塞了一个瓷碗,让小猴向人群讨钱。人群见小猴开始收钱,不少人便散去,大汉气得跺脚,作势挥鞭,小猴吓得一抖,瓷碗跌落在地,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这下可了不得,大汉挥起铁索就打,小猴吱吱叫着要逃,无奈脖子被铁索圈着,如何逃得掉?顿时中了两鞭,“吱吱吱吱”疼得直叫。
瑈璇哪里还忍得住,一步上前抱起小猴。大汉铁索挥在半空收势不及,眼见就要落在瑈璇身上,朱瞻基上前一把抄住,若无其事地笑道:“别打了!一个猴子打什么打?”
那边瑈璇与小猴已经唧唧哝哝说起了话,声音极低,似乎瑈璇在问什么,小猴委屈地红了眼睛,小脑袋一个劲儿往瑈璇怀中钻,两只猴爪牢牢抱住了瑈璇的脖子。
施二姐笑道:“这一人一猴,这么投缘!”
郑和望望太孙面色,不等吩咐,便拉了大汉至一旁轻声交谈,不一会儿便摸出一块银子给了大汉,冲太孙点了点头。朱瞻基笑笑,伸手解开了小猴脖上的铁索,道:“好啦,带回去吧。”
瑈璇大喜,抚摸着小猴脖子上勒出的印痕,轻声安慰着笑道:“跟我回家吧。以后你就叫,嗯,长乐!”
长乐跳起来,搂紧了瑈璇,仍是“吱吱吱吱”叫着。然而连朱瞻基,也听出了叫声中的欣喜。见瑈璇抱得有些吃力,朱瞻基伸出右臂,长乐犹豫着望了望瑈璇,终于跳到了他的臂上。
朱瞻基心中欢喜,随手接过郑和取出的一个大桃,递在猴爪子上,轻声道:“长乐。愿我大明百姓,也似你久安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