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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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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十五年五月十日,郑和率领的大明船队,第五次出使西洋。船队自京师应天府出发,先沿长江东下,再由太仓出海。
朱瞻基和瑈璇站在龙江关码头(今南京下关)的岸边,望着江上浩浩荡荡的船队。朝暾初上,江面上白雾弥漫,烟雾蔼蔼中一根根桅杆犹如森林,参天耸立。这次有六十二艘“体势巍然巨无与敌”的宝船,加上其它各种船型,整个船队共有两百一十艘,龙江关码头巨大宽阔,也停得满满堂堂。
而人员队伍:官校,旗军,火长,舵工,班舵手,通事,办事,书算手,医官,阴阳官,铁锚搭材等工匠,水手,买办,民稍人等,共有二万七千五百多人。密密麻麻,正在各自长官的指挥下陆续上船,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领导人员是正使郑和,王景弘;另外副使太监七员,监臣五员,少监和内官内卫几十名。服侍装备俱不相同,但都衣佩鲜明精神抖擞。瑈璇指了指一个穿着玄色八卦服的人好奇问道:“那是什么官员?”朱瞻基望了望笑道:“那是阴阳官林贵和,管天文与占候之事。”瑈璇诧异:“占卜?在航海时?”
郑和在一旁笑道:“林先生通晓阴阳,尤擅天象。根据日月星辰风云气象能算得出风浪阴晴。前四次下西洋能平安返航,可多亏了林先生,才避开几次大暴风。”
各国的使臣也陆续上船,经过朱瞻基和郑和身前,都是恭敬行礼。瑈璇在旁细细打量,十九个国家的使臣形貌各异,和中国人相差不少。在金陵呆了几年,都能说几句汉语,或流利或生硬,满是诚挚的感谢。阮光耀也带着随从黎只等人,过来打了招呼,笑眯眯自去了船舱。
这时走来一位老者,鬓发花白但步履矫健,身后跟着一位年青女子,面容姣好,英姿飒爽。两人恭敬地见过朱瞻基和郑和,好奇地望着瑈璇:“这位大人是?”郑和连忙介绍:“这是乙未科状元陈域陈大人,此次任随行记室。”又对瑈璇说道:“这是旧港宣慰使,施进卿施大人和施大人的掌上明珠施小姐。”
女子却笑道:“就别客气施小姐了,我本名二姐,就叫二姐得了。”瑈璇怔了怔:“那多大年纪的都得叫你二姐啊?” 施进卿大笑:“这陈状元,真是风趣。” 施二姐却颇自得:“是啊,我这名字就好在这里,我这姐姐是做稳了的。”瑈璇长长作了一揖道:“如此见过二姐。”几个人都笑了。
宣慰使司和宣抚司是大明设置在边远地区的机构,主要针对少数民族聚集地。方法就是启用当地的土司或酋长等少数民族的首领为当地宣慰使或宣抚使,以土治土。宣慰使司和宣抚司只需定期朝贡,按年缴纳定额赋税,称为差发,战时听朝廷征调。朝廷并不过问当地具体事务,甚至互相争斗吞并只要不反省大规模混战,也不管。比如当时大明的西南角,贵州就是贵州宣慰使司,后来才设的贵州布政使司。
永乐五年(公元1407年),大明抓陈祖义回京问斩之后,在旧港设宣慰司,位于今印度尼西亚的苏门达腊岛的巨港。宣慰使就是这施进卿,原本是当地的三佛齐王。
旧港宣慰司的辖区,包括今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全部,印度尼西亚大部,泰国和菲律宾一部分。当时叫万生石塘屿(今南沙群岛),七洲洋(今西沙群岛),石星石塘(今中沙群岛)等海域都在旧港宣慰司的辖区范围之内。
旧港宣慰司是当时中国最南端的领土,控制了南洋的核心要冲地带。旧港宣慰司是大明在南洋的最高行政机构,自然而然,这最高行政长官施进卿权力极大。
施家本是旧港当地的三佛齐国王,受陈祖义之苦,向郑和求援。携手灭了陈祖义之后,朝贡大明,自愿做了旧港宣慰使,却仍常被称为三佛齐国王,施二姐被唤作郡主。
难得这施进卿并不自大,待朱瞻基和郑和固然恭敬有加,对瑈璇也是彬彬有礼。而施二姐也不似京城的官宦小姐那样娇滴滴的,瑈璇看她的身形,猜测她甚至是会武功,想想这长长的旅途又多了个玩伴,不由得喜笑颜开。然而在外人眼里,这小状元见了美貌女子便眉花眼笑,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朱瞻基瑈璇和施家父女,和郑和同在最大的一艘宝船“德威”号上,阮光耀也在这艘船里。其他各国使臣散布在其他宝船上,郑和安排之时甚是仔细,先是基于航线及航程远近,然后要考虑各国之间的关系,又要顾及各使臣的好恶,还有他们各自之间的往来。好在宝船舱位极大,难以安排的索性就一国一船,也都顺顺当当住了下来。
终于,浩浩荡荡的人群都上了船,各船举旗示意已经就位启航。郑和庞大的船队,行驶中的联系主要靠:白天旗帜,夜晚灯笼,阴雨天辅助以铜锣喇叭和螺号。“德威”号是中军船,统一指挥。即使是夜里泊船,中军船招宗喇叭响,其它船只必须依序遂宗安插,不许私求稳便远泊。
瑈璇随朱瞻基等伫立在“德威”船头,眺望整个船队。最前方是两艘战船做前哨,一艘马船在后接应,然后是数排前营战船,左右哨战船马船撇捺如双翼,六十二艘宝船居中乃是中军营,之后是粮船水船,再后又是燕尾形状的马船战船做后哨。整个船队恰似一只大鸟引颈昂首舒展翅膀,直欲一飞冲天。
锣鼓震天声中,郑和走到船头的巨大桅杆之前,缓缓升起大大的“明”字旗帜,明黄的贡缎上金龙盘旋,金色的“明”字在旭日下耀眼生辉。所有船上,岸上仰望的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喝彩。
郑和振臂高呼:“天佑大明!”人群齐齐举臂大喊:“天佑大明!” “天佑大明!”
瑈璇随着众人一起高喊,胸中一阵阵热血汹涌澎拜,豪情顿生。此番出海下洋,可就是代表了大明,定当传我中华文明,扬我大明国威!
一只大手搭在了瑈璇的肩上,瑈璇微微侧脸,见朱瞻基也是仰望着旗帜,目中隐隐泛着泪光。二人心意相通,齐齐望着金色的“明”字在江风中招展飞扬,迎风猎猎作响,豪情澎拜热血沸腾。
扬帆,启航!
瑈璇进了宝船内舱,啧啧称赞。这船比自己的家,御赐陈状元府要气派豪华多了。头门,仪门,官厅,穿堂,侧屋,书房……重重进进,不知有多少房间。到处都是雕梁画栋,象鼻挑檐。挑檐上还装有铜丝罗网,防止禽鸟。朱瞻基特意挑了两进相邻的房间,与瑈璇比邻而居。瑈璇四处走走看看,一切都是那么新奇。
郑和所住的西侧船舱,居然有间不小的佛堂,供着释迦摩尼佛祖和十八罗汉,佛像底座居然是黄金叶子做成!
郑和成为佛教徒之后,极为虔诚,大量刻写佛经广为传播,向海内外佛寺敬献金银宝物,建金陵静海寺,申请各种经费修缮京城的各处寺院等等。为此太子朱高炽说过郑和,觉得他对佛教热情过度。郑和辩解道:“累蒙圣恩,前往西洋等处公干,率领官军宝船,经由海洋,托赖佛天护持。”意思你不让我修,下次海上出了事可别怪我,朝廷最后也只好随他。南京的很多寺庙,都是这样在六百年前由郑和修缮。
瑈璇不信佛,然而与白烟玉朝夕相处,多少受了些影响。此时看到郑和精美绝伦的佛堂,不由得想起了白烟玉。
临行之日,甘棠特意来送行,三人在一起吃喝弹唱,仿佛回到了从前。瑈璇经过这些日子,对男女情爱入了门,终于也看出了甘棠对白烟玉的心意,看出了甘棠为情所困的惆怅和酸楚。几次想和甘棠说实话,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自己隐瞒身份是欺君重罪,此时告诉甘棠,岂非连累他?
那一晚,新月高挂,繁星点点。白烟玉吹着箫,箫声呜咽,院中的白兰花正在盛开,幽幽的花香浮动在箫声之间。江南的凉风习习,拂动枝头的树叶沙沙作响,也吹得白烟玉的白衣衣袂飘飘。甘棠禁不住地凝视着白烟玉,心中酸楚;瑈璇禁不住地望着他二人,心下踌躇。
白烟玉一曲终了,想到瑈璇此番远航危机四伏,竹签上看去竟是生死难卜,一时伤感,泪水颗颗滴落。甘棠差点儿上前帮她拭泪,及时反应过来,强自忍住。
瑈璇看在眼里,恨不得说一句:“她是单身,不是什么‘朋友妻’,你尽管追!”也总算知道不能说,苦苦忍住。
白烟玉红着眼睛,举杯祝愿瑈璇平安返航。甘棠听他二人称呼还是和以前一样“瑈璇”“姐姐”,暗自松了口气。如果二人当面互相“夫君”“娘子”甚至再肉麻一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当场吐血?
瑈璇见白烟玉伤感,便柔声安慰又大扮小丑插科打诨,终于逗得她破涕为笑。甘棠在一旁看着,暗自反省,是不是自己在白烟玉面前太过有礼拘谨?讨美人欢心,还真是个技术活,甘棠自问做不到瑈璇这样五彩缤纷,暗暗叹了口气。
尹昌隆带着书笥也来送行,对着瑈璇一番细细叮嘱。书笥在这三年中眼见瑈璇自一个吴县来的小秀才变成举人,贡士,状元,翰林;现在又要投身这下西洋的盛事,对瑈璇崇拜得无以复加。书笥下一科便要参加大比,拉着瑈璇问这问那,尹昌隆催了几遍,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甘棠也不舍得走,月色如银星空如璧,三个人沉醉在月光花香之中,一时寂静无声。良久瑈璇说道:“甘棠,我这一去,总要近两年。烟玉姐姐独在京城,烦你多多照看。”
甘棠慨然道:“贤弟放心。”说着禁不住望了眼白烟玉,白烟玉正好也望过来,二人目光相触,都迅速转过了头。白烟玉微微红了脸,拧着衣角,低头不语。
瑈璇看在眼里,觉得白烟玉对甘棠也并非毫无情义,也许假以时日,真的能成就一对有情人?瑈璇望着甘棠,目光中满是鼓励,轻声道:“甘棠,加油!”甘棠不解地看着瑈璇,瑈璇拍拍他的肩膀,终于没有多说。
如何能撮合这两人?这两年间两人是否会有些进展?瑈璇想着想着,不由出了神。
船行一日一夜,水路七百十二里,到达了太仓刘家港,便是船队出洋的始发基地了。
刘家港位于长江入海口,素有“海洋襟喉,江湖门户”之名,又因元朝时海外贸易发达,番舶大都于此上落,如琉球,渤泥,罗斛等国的番商日常可见;所以被称为“六国码头”。永乐帝与郑和将此作为通番始发基地,自然首先因为这里是天然良港。
瑈璇登上甲板,极目远眺,顿时目瞪口呆。想象中,大海不过比长江稍大而已,然而此时望去,竟是浩瀚无垠,无边无际。这刘家港的水面呈喇叭形,宽有二三里,入海初逐渐开阔,水面宏广,潮汐汹涌。前方的几艘宝船,在长江上时觉得船型宏伟,此时在浩瀚的海口,也就是一叶扁舟而已。
身旁的朱瞻基,见瑈璇面色有异,不由笑道:“怎么?第一次看见大海?”瑈璇吁了一口气:“以前读庄子‘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谈’‘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与大方之家’总想象不出是何道理。海洋之壮阔,原来一至于斯!”
朱瞻基拍拍瑈璇的肩膀:“现在知道什么叫纸上谈兵了?”
瑈璇咭地笑了出来:“你还笑我!难怪古人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这些是真的想象不出。”
朱瞻基笑道:“我其实也一样。第一次随着皇祖父去远征北疆,初见沙漠之时,也是张口结舌。还有大草原,那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的广阔苍茫,身在江南是体会不到的。”
瑈璇听得悠然神往:“几时能再去看看草原和沙漠就好了。”朱瞻基随意笑道:“我下次北征时带你一起。”顿了顿道:“不过那就要上战场,你行不行啊?血肉横飞的。”
见瑈璇踌躇不答,朱瞻基心中暗笑,知道这把兄弟胆小晕血,不再吓他,换了个话题道:“太仓这里有个巧合,《太仓州志》记载,靖难的最后一年,朱允炆密旨太常寺卿黄子澄到太仓募兵勤王。这太仓一直是吴中富地,‘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真是鱼米之乡”
朱瞻基侧身指了指长江两岸的田野,笑道:“你看这到处良畴美柘,畦畎相望,连宇高甍,阡陌如绣,好一个富足的江南粮仓。另外这里原是故元的水军都万户府和后来张士诚的水军基地,所以太祖的水军也大量在此训练。”
瑈璇有些意外,有关建文帝的这段历史,朝廷讳莫若深,谁也不敢多提,连“建文帝”三个字都是不能说的,建文四年的年号都改为了洪武三十二至洪武三十五年,没想到朱瞻基倒不在意。瑈璇好奇地问道:“那后来募兵募到了吗?”
郑和正肃立在朱瞻基身后,听到二人谈到建文帝,不由得默然不语。自金川门之变皇宫大火之日,皇帝就没停过搜寻。自来有传说,朱允炆是在太仓这里出海逃到了外洋。可是自己十几年来,太仓大大小小的村落山沟,由此出洋的海内海外都找遍了,却始终不见一丝踪迹。他,和她,究竟在哪里呢?
朱瞻基摇摇头:“倒不是没募到,建文帝不忍心大明的几十年积蓄全用于这场内耗,并没有认真调动各地军民勤王。甚至金川门之变,皇祖父不费一兵一卒就进了京城,也很多人说其实是建文帝暗示默许的。皇祖父虽然不说,心里明白得很。父亲有时提起,老觉得靖难当时那么多忠臣被惩得过了。只是皇祖父强势,暂时还不敢怎么多说。”侧头看着瑈璇道:“南北榜案也是一样,要等机会。”
瑈璇眼圈一红,没想到朱瞻基一直面上嘻嘻哈哈,心里记着这事。而太子如果也站在翻案这边,无疑希望大了很多。
郑和默默听着二人交谈,思绪万千。十几二十年都已经过去,过去的事,还要再翻出来吗?而如果就此沉默,是否确实对不住枉死的冤魂?郑和望向瑈璇红红的眼眶,心中困惑。这小状元的眼睛,连哭的时候,都像极了她!
破风斩浪,“德威”号缓缓驶进了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