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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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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秦淮河,碧波轻漾,凉风微拂。
夕阳照在轻舟的土布顶棚,一片橙红。小船四周并无遮拦,舟中铺着竹簟,洁净雅致。
瑈璇眯眼望着案边的杨柳,已发出青青翠芽,不知不觉,又是春天了。白烟玉在一旁沏茶,小泥炉上烧了壶泉水,“噗嘟噗嘟”冒着水汽。甘棠俯首奏琴,是一首《醉渔唱晚》,琴声飘荡,没入高远的云端。
实在是一个美好的傍晚。
一曲终了,瑈璇和白烟玉齐齐鼓掌。甘棠笑道:“你们俩别起哄,白姑娘是行家,指点在下一二才好。”
白烟玉知道甘棠是韩克忠之子之后,也是一阵惊讶踌躇;然而回想在应天墓场初见,甘棠实在对南北榜案中的南方人极有诚意。白烟玉久在风尘,对人情世故自然比瑈璇通达,待人更多了体谅理解,觉得当年的冤案,其实和韩克忠并无多大关系,难得甘棠一直委曲求全。而刻意隐瞒身份,也只是在乎这一份友情罢。
甘棠发现白烟玉待自己竟然没有敌意,惊喜之余,便常和瑈璇同至踏香馆,又陪着二人去应天墓场,又四处继续搜寻当年的资讯,为这翻案昭雪继续努力。
三人做了好友,甘棠见了白烟玉总份外有礼,白烟玉也是客客气气不同寻常。而瑈璇,常常饶有兴趣地看着二人。
白烟玉有些迟疑,望了望瑈璇。瑈璇笑:“看我做什么,尽管说,甘棠不会生气的。”
白烟玉含笑道:“琴者,心也。诸音之轻者,业属乎情;诸音之重者,乃繇乎气。情至而轻,气至而重,性固然也。第指有重轻,则声有高下;而幽微之后,理宜发扬。倘若指势太猛,则露杀伐之响;气盈胸臆,则出刚暴之声。”
说着随手抚了几下:“这是甘公子的琴声”,又拨了几下:“最好这样,练指养气,抚下求重抵轻出之法,弦上自有高朗纯粹之音。”几人叫惯了甘棠,明知他姓韩,还是改不过来。
甘棠仔细听着,试了两下,白烟玉笑:“好些了”,又轻轻按着甘棠的手指,微微俯身,示范道:“这样,用力而不觉。”
甘棠第一次与白烟玉如此接近,闻着她身上幽幽清香,只觉头晕目眩,一颗心怦怦地要跳出来。强自镇定,抚了几下琴弦。
瑈璇鼓掌道:“这个好,连我都听得出不同。古人云‘弹欲断弦,按如入木’,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白烟玉含笑道:“瑈璇好聪明。”望着甘棠又道:“弹琴至于力,又至于不觉,则指下虽重如击石,而毫无刚暴杀伐之疚。”
甘棠又试了几次,自己听来也觉得大不相同,叹道:“不错。‘鼓宫叩角,轻重间出;岱岳江河,不知其变。’原来是这个意思。”
白烟玉笑:“甘公子这可明白了。”
甘棠起身,对白烟玉长长一揖:“白姑娘良师益友,甘棠佩服。”
白烟玉微微红了脸,正要说话,忽然一声大喊:“喂!白烟玉!”,接着一阵喧哗叫嚷:“那个小船,靠过来!”
瑈璇第一个沉不住气,起身望去。东首驶来一艘极大的画舫,宽大的秦淮河面竟要占了近一半。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船头船尾遍布侍卫内监宫女仆妇。看这架势,比皇帝出游还气派。
白烟玉不知何时站到了瑈璇身边,轻声道:“是汉王世子朱瞻壑。不知怎么看到我了。”
瑈璇嘟了嘟嘴:“汉王世子,了不起吗?”
可是心里也知道,是了不起的。皇帝只有三个儿子,对太子倒并不多喜欢,反而因汉王朱高煦在靖难时屡立大功,对其宠信异常。分藩多年,先是云南后是青州,汉王都赖着不肯去,皇帝也不闻不问。汉王在京城的势力,说是仅此于皇帝,也不为过。
观望间,大船上扔过缆绳套住小舟,搭上船板,几名侍卫过来相邀。三人无奈,只好随侍卫上了画舫。
出人意料,朱瞻壑站在船头相迎,并未多理白烟玉,反而对甘棠瑈璇好生客气:“陈状元,韩榜眼”满口不绝,又尊敬又亲热。
二人摸不着头脑,汉王世子只远远见过,素无往来更无交情,点头之交都算不上,这为的是哪般?只好加倍客气还礼,三个人作揖打拱寒暄了半日。
朱瞻壑是朱瞻基的堂弟,只小几个月。一身宗室王爷的打扮,白缎锦衣束发金冠白玉版带,显得长身玉立英姿勃发,相当的招摇。长得大约象母亲,面相有些单薄,秀眉细目倒有些似南方人。虽然笑容满面,可是掩不住素来的倨傲,望着瑈璇,眼中闪过奇怪的神色。
进入厅中,画舫极为阔大高敞,河风自两侧窗牖穿堂而过,令人心旷神怡。瑈璇深吸一口气,不禁微笑。甘棠是一贯的端方沉毅;白烟玉垂首无言,静立不动。
大厅正中,踞坐着一位王爷,看起来四十岁左右,深紫蟒袍玄色王冠,桀骜中带着倨傲,目光炯炯,俯视着三人。
甘棠瑈璇进京师翰林院大半年,还没见过汉王,两人急忙跪下行礼,白烟玉跟在二人身后,也跪下了。
汉王笑道:“免礼!都起来吧!”目光在白烟玉面上一扫而过,打量着甘棠瑈璇二人,颇有兴味。笑问道:“适才本王闻得锦瑟之音,不知是谁奏出?”
甘棠老老实实地答道:“是微臣在向白姑娘学琴,惊扰王爷,王爷恕罪!”
汉王摆摆手:“欸,年轻人好学是好事,本王怎会责怪?春日秦淮,倍觉风雅。韩翰林可否为本王再抚一曲?”又吩咐白烟玉道:“白姑娘不妨吹箫相和。”
话虽说得客气,可是不容置疑。琴很快摆好,紫箫也递到了白烟玉手中。二人不敢推辞,相视一眼。甘棠平心静气,端坐琴后,轻揉慢捻,乐声悠然而起。
瑈璇识得是名曲《渔樵问答》,赞扬青山绿水的隐逸生活,飘逸洒脱又自在无羁,对太平盛世自然是恭维。
汉王微笑捻须,颇为欣赏。奏到渔樵问话之时,白烟玉的箫声呜呜响起,衬托着琴声却又绝不喧兵夺主,悠扬缭绕声调遏云,婉转生妍纡徐合节。瑈璇知道白烟玉技艺高超,倒没想到一高至此,心中暗暗佩服。
画舫逶迤行在河上,隐隐有碎碎的波浪拍打着船舷。琴箫唱和,借着水声更觉悠扬飘忽。窗牖中和风阵阵,两岸绿堤上杨柳枝叶拂动,远处炊烟袅袅,近处白墙黑瓦的一户户人家,似一幅绝美的江南画卷,在窗口缓缓展开。
瑈璇望着窗外,陶醉在这画中;汉王也似乎在凝听乐曲,不再说话。汉王世子朱瞻壑,望着三个客人,饶有兴趣的样子。
汉王身后是一张巨大的三折紫檀屏风,悠扬的乐曲声中,瑈璇听到悉悉簌簌的衣袂声脚步声,似乎不少人到了屏风后。接着瑈璇就感觉到了无数目光打量,望着自己和甘棠。难道是汉王府的女眷?可是不看白烟玉,看自己和甘棠作甚?
瑈璇素来倜傥,倒不在乎别人看,嘻嘻笑着听琴箫相和;甘棠却也感觉到了目光,不觉有些紧张,指下连续出错。白烟玉箫声呜咽,将错处轻轻盖过,又缓缓而行,带着甘棠的琴声走山过水,摇橹伐木。甘棠镇静下来,滚拂泼刺,融入乐中;箫声又淡淡隐出,只余琴声铿锵悦耳。终于曲终人散,余音绕梁袅袅而旋。
汉王率先叫好:“好!果然好曲!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韩翰林技艺不凡!”
甘棠谦逊道:“王爷过奖。微臣班门弄斧,王爷见笑了。”
汉王看一眼瑈璇,笑问:“陈翰林不喜音乐?”
瑈璇老老实实答道:“微臣自幼疲懒,锦瑟箫管这些,都是家母逼学未果。”说的是实话,幼时林丝几次逼瑈璇学乐器,瑈璇贪玩好动,无论如何不肯,林丝最后也只好作罢。
“扑哧”一声,屏风后一个女子忍不住笑出来,声音甚是稚嫩。朱瞻壑也掌不住笑起来,望着瑈璇。
汉王咳嗽两声,把笑声遮过,含笑问瑈璇:“令堂大人现今何处?”
瑈璇答道:“家母本籍苏州吴县,现居老家。微臣劝过多次,家母不肯进京。”
汉王微微颔首:“叶落归根,老年人性喜故里,也是常事。”说着又对二人道:“二位今科夺魁,名扬天下。今日良辰美景,赋诗一首如何?”
甘棠瑈璇对望一眼,汉王今日干嘛?连连考校,怀疑咱们状元榜眼吗?
笔墨纸砚已经摆好,二人只好走上前。都是才子,做首小诗当然是手到擒来,瑈璇走到案前已经拟好,提笔一挥而就。
汉王接过看时,写的是:
“翠竹绿杨竹荫垂,和风入座展幽思。
碧波含笑伴清咏,脂香追乐慕华姿。
鸟宿乱随浮霭去,客欢争约落花期。
笙歌半在夫子前,千古风流论乌衣。”
不由称赞:“陈翰林才思敏捷,堪比曹子建!”随手递给朱瞻壑。
瑈璇笑道:“王爷别笑微臣,微臣就这舞文弄墨还勉强,其他骑马射箭十八般武艺可是都不成,连饮酒也饮不来。”
恩荣宴的故事此时早已传到京城,新科状元醉酒顶撞皇帝,险遭廷杖,这一精彩典故被添油加醋地传遍应天府官宦人家。瑈璇知道自己臭名在外,索性说在前头。
屏风后似乎又是一阵笑声,朱瞻壑继续含笑看着瑈璇,颇有兴味。
这时甘棠也写好,呈给汉王。却是:
“一水荡漾横金陵,繁华十里映秦淮。
疏林逢春百花艳,画舫逶迤紫气来。
晴日偏觉新水长,暖风已卷重云开。
策马摇扇河边望,半是激昂半慷慨。”
汉王赞道:“韩翰林沉稳笃厚,亦是才子!”二人连连谦逊。汉王又问了问在翰林院平日做什么,累不累,有无难处等等。又让吃了些点心,才放三人下船。汉王甚至表示抱歉,因次日要迎接圣驾,所以今天得早回王府准备,不然就留晚膳了,改日再宴请二人云云。
画舫缓缓驶走,甘棠松了口气,诧异道:“汉王今日倒象专门考我们似的。”瑈璇靠在椅背上,揉着下颌:“这么端着说了半天,可累坏了,下巴都觉得酸。甘棠你真是好样的。”
白烟玉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瑈璇有些捉急:“姐姐!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甘棠瞪瑈璇一眼,转身含笑问白烟玉:“白姑娘可是想起什么?”
白烟玉迟疑说道:“朱瞻壑说过他有一个嫡亲妹妹,甚得汉王宠爱。年方二八,尚待字闺中,好像叫昌乐郡主。恐怕,恐怕汉王今日考校二位,是想招东床也说不定。”
瑈璇一听就头大,后悔道:“这可糟了!早知刚才作首打油诗! ”回想汉王的态度,屏风后的笑声,白烟玉猜的应该不错。只是,朱瞻壑目光暧昧,又为的什么?想起他那若有深意的目光,瑈璇浑身不自在。
甘棠也心叫不好。自初识白烟玉,一颗心念念只在她一人身上。然而少年人初知好色而慕少艾,竟不知如何是好。平日豪爽大方的甘棠,见到白烟玉不是特别客气就是心慌意乱,甚至手足无措。且见到白烟玉似乎和瑈璇还更亲热些,心中更常常忐忑。
但无论如何,娶别人,绝对不行。
甘棠强笑道:“别担心,也说不定汉王礼贤下士,想拉拢你我也说不定。”
一甲的进士,可以直接进翰林院,二人自顺天府返京便做了翰林院编修。皇帝一直在北京,京中由太子监国,二人时常接近太子,算是近臣。又皆年少,前途可谓无量,这大半年,拉拢的人着实不少。
白烟玉也安慰道:“也是。汉王甚得皇上宠信,兴许能帮着说说昭雪的事。”
白烟玉全家惨死,念念不忘便是翻案昭雪,瑈璇在恩荣宴上遭皇帝拒绝的事对她打击挺大。这又半年毫无进展,白烟玉心中有些焦急。
瑈璇没精打采地:“圣上说是太祖定案,态度很坚决。太孙试着问了两次,都不成。”
仨人说到这里,都有些闷闷地。天色已晚,繁星初上,新月当空,照得秦淮河的水面银光鳞鳞。然而年轻人,急什么呢?前方还有大把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