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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脏骤然就被扼住了般,蓦地一紧。
她蹲了太久,小腿酸麻,跑地很吃力,正欲提气喊他一声,唇微启开,还未发出声音,白纪然便猝不及防地转过身来,晦暗的眸色准确锁住她的眼睛,她呼吸仿佛被那道沉沉的视线滞住,喉咙也失了声音。
待她靠近一步,白纪然伸过手用力扣在她肩头,毫无顿歇一把捞过,将她狠狠抱进怀里。
那力度大的,仿佛要把她揉碎。
温浅懵了有足足五秒,突然被架空的两只手,无从安放的顿在原地,像是被人点了穴。
手里拎着的几个纸袋后知后觉地扔到脚边,她回抱住他,手心落在他清瘦的背脊,隔着两层衣料,缓缓抚摸。
她尽量控制自己心跳安静一些,小幅度地呼吸几次,试探性将手放在他脑后,指骨穿梭进他柔软的发间,安慰她并不知缘由的这份悲伤。
落在肩膀的力度就在她指间的轻抚下忽然沉了下来。
白纪然将脸深埋在她纤瘦的肩膀,仿佛压下了整颗心脏的重量。
她指间动作微顿了几秒,又继续。
她听到了白纪然紊乱无序的心跳与呼吸,甚至可以感受到,间隔着衣料的阻挡,他身体的温度。
是冷的。
她什么都不想问了,如果他会痛的话。
“老大,送你一句阿多尼斯曾说过的话,”她闭上眼睛,将头紧紧依偎到他肩膀上,仿佛潜意识里,距离短了些,她就能替他分担掉一半的悲伤。
“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
白纪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不需要翅膀,他可以不去任何地方。
甚至,让他自折羽翼,也并非不可。
只求,有个栖息地,可以是永恒的,拆不散,碎不了。
如果天气可以一直不错,阴雨天短些,长夜无梦,不会失眠。
如果,时光荏苒,故人还可以重逢,丢掉的爱人,总会找到回家的路。
后者,他早已不再奢望,那么,她呢?又会守他多久?
有颗泪珠自眼角滚落,掉进脚边的沥青路,砸不起一粒尘埃,就没了痕迹。
“Asa是我爸,他已经不在了。”
身后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声浪喧嚣。
他却像是被世界抛弃,孤立无援地抱紧了她,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棵稻草。
那年他七岁,那年,他第一次独立登台演出,拿到少年班歌曲大赛的第一名。
那年,他亲眼看着矗立在乐坛巅峰的父亲一步步掉下深渊,他脾气变得暴躁,他开始酗酒,没有节制地吸烟,他写不出曲子来的时候,会对自己冷眼相向。
之前的父亲,不是这样的。
他记忆里的父亲,是个温润儒雅的男人。
甚至他已经走了十七年,现在梦到他,还是他抱着自己,坐在钢琴前低眸弹奏的模样。
他从出道到功成名就,只用了半年的时间。
他在音乐上的造诣初次显山露水的时候,就被媒体盛誉,前途不可估量。
那时候小小的他还不懂音乐,那些对于父亲长篇大论的报道,也都编造的天花乱坠,华而不实。
他只深刻记住了一句话,一直记到现在。
有位记者说,Asa是为音乐而生。
这句话究竟是对是错,他大概再浪费很多个十七年,也还是领悟不到。
因为父亲是为音乐而死,这是他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事实。
灵感枯竭,吗啡和海洛因是不是真的可以缓解些什么。
父亲把自己关在工作室,整整两天没有出门。
因为父亲在那个夜里甩手打了他,所以他在赌气,耍着小性子,不同以往,连他的房门都没有叩响过一次。
至于那个女人为什么和自己一样,没有朝父亲迈出一步,他不知道。
第二天夜里,他见到的,是躺在地板上的一具尸体。
污秽物从他嘴边流淌氤氲,已经干涸到了皮肤上。
他的手里还紧握着一支钢笔,工作台凌乱的堆满了废纸屑和酒瓶,像是个荒废的草场。
父亲走的,很狼狈,很不堪。
留给他的最后一眼,就是他晚饭过后,硬要拉着父亲陪自己弹钢琴,父亲说他真是烦透了,反手便甩了他一个耳光,将自己关进工作室。
如果知道,这就是永别,那么后来他总在想,一个耳光算什么,是不是他再努力一次,紧抓住父亲的手没有放开,他就不会走了。
可是,有些相遇是蓄谋已久,也有些离别,是猝不及防。
提前跟你说了再见的人,并不会令你难过很久。
只有一声不吭就从你的过往,你的未来抽身而退,顷刻间便杳无踪迹的人,才是你一辈子长不好的疤。
所以,遗憾是一种残缺的美好,对留下的人来说,是残缺,对离开的人而言,是美好。
他也很想感受一下,被人记住很久很久,会不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那些人好像都已经把他忘了。
第二天的葬礼很简单,到场的人数寥寥无几。
那个女人是理智的,平静到,他觉得可怕。
她有条不紊的处理好一切后事,甚至连眼泪都没掉下一滴。
那一年的他,以及后来的很长时间里,都在怀疑,这场意外会不会是她一手策划。
消息封锁的很紧,媒体并不知情,所以也幸的这场葬礼没有受到那些记者为搏眼球的不实报道。
把父亲送走,他整个人还处在呆滞,绝望,自欺欺人的状态下缓不过神,那个女人临时接了一通电话,就直接开车掉头去了温家。
他想起,一个多个月前,他听那个女人提起过一次,郁铭阿姨家的小哥哥和小妹妹都移民到了英国,他未来又会多了两个小伙伴。
他只在照片中见过那个女人口中的郁铭阿姨,那个女人说,那是她从小一起玩到大,来英国后才分开的好姐妹,她是国家考古队的资深专家,前不久的一次下墓不幸触到墓穴机关,她连最后一面都没有来得及送她。
他记得,那个女人还跟他交代,等小哥哥小妹妹来了英国,她会替郁铭阿姨好好照顾他们,还提前告诫给他,叫他一定不能任性。
可这一切,都没有了开始的机会。
车子停在开满紫藤花的院落里,他看着那个女人脚步匆忙的随着佣人地指引进了别墅偏廊。
他跳下车,想追上去。
他害怕,自己会不会被那个女人扔了,就扔在这里,再也不管不顾。
他紧咬着嘴唇,正要拾阶而上,正厅忽然跑出来一个矮了他将近两个头的小丫头,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转了转,伸手拦住他要去的方向。
她霸道蛮横的绷着脸,像个小地主,他往左边躲,她就随之挡去左边,他气的要推她,她忽然开口,奶声奶气,“张开你的嘴巴。”
他不明所以地皱眉看她,却也还是受了蛊惑般的松开了紧咬到血色尽失的唇瓣。
那个小丫头盯着他紧抿的唇角沉默两秒,忽然用力仰起脸,找到他眼睛,赖皮笑,“你的嘴唇,长的真好看。”
他实在没心情跟她打闹,不耐烦地推搡她,把她小小的身体扔到墙角。
小丫头不服气地跺脚,哼哼两声,朝着他小跑开的背影喊,“南阿姨和我爸爸有重要的事情在谈,他们藏的可隐蔽了,你要是想找南阿姨,就过来,我告诉你他们去了哪里。”
他迟疑的停下脚步,望向延伸到内阁的偏廊转角,想了想,转回身看她。
她一本正经地左右张望一圈,然后勾着手让他压低身体凑近自己,软糯糯地小声说,“你来,我偷偷告诉你,要不然被爸爸知道,会挨骂的。”
她通透清澈的眼眸像两颗纯净的宝石在闪,应该不会骗人吧,他想。
他信了,他将手撑在膝盖上,弯腰靠近她。
然后小丫头踮脚勾住了他的脖子,不羞不臊地贴到了他的唇上。
哦,不,应该说,还咬了一口。
细细小小的奶牙,也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气,竟真的把他咬疼了。
他愣了两秒,没等他推开,她已经得逞地摇头晃脑,朝他耀武扬威地吐着舌头笑。
他恼羞成怒,狠狠推了她一把,把她摔去偏廊墙角。
也不知道是真疼了么,她皱着脸吸吸鼻子,抬眼望见他身后跑来的少年,变脸似的就开始嘤嘤地哭起来。
少年两步跨上石阶,扯着他肩膀把他推开,蹲下身体揉她的头,搂着她往怀里抱。
少年那时明明叫了她的名字,可是后来的很多年里,他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那个小哥哥欺负我,他刚刚还趁我不注意偷亲我!”
她伸着柔弱无骨的小手指着他,委屈地瘪着嘴告状。
后来,少年和他打了一架,他没怎么还手,拳头砸在身上,好像已经不疼了。
他记得,小丫头告完状,看出些什么苗头,就鬼马精灵地蹦跳着跑开了,躲去院落的凉亭里,支起下巴晃着腿,看着那两个身高相似的少年你一拳我一脚的谁也不肯服软。
后来,也就没什么了。
那个女人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没有一句解释,直接拎着他肩膀,把他关进车里。
他喋喋不休地追问了一路,也没问出什么。
那个黑色的锦袋,就是在那一天,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以为,父亲的去世,会是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驱不散的梦魇。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等待他的,不是天亮,而是铺天盖地,要把他撕碎毁灭般的又一重黑暗。
他仅剩下一半的天,也塌了。
那个女人把他带回了中国。
临下飞机,他好像还徒劳的挣扎了很久,死死地抓着扶手,说什么也不下去。
他从出生开始就在英国生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国度。
这里没有家的,他的家,在英国啊,他的学校,他的老师,他的同学,都在英国。
那个女人有多狠心呢,拉了他两次,拉不动,就真的转身走了,头也没回。
他慌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顾不得那么多旅客异样探究的目光,磕磕绊绊地摔了几次,终于抓住那个女人的手掌。
可是,他并没有真正抓紧,这来自一个家庭,最后的那丝温度。
他被寄养到了姑姑家里,那个女人,宁愿削发为尼,也不愿再听他喊她一声妈妈。
他站不到她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他也没办法设身处地的将自己设想成她,又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来做下这个决定。
所以他理解不了,那个芥蒂就这样打了一个死结,所以于情于理,他就是恨她。
所以,这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对吗?
时光就这么波澜不惊的画下一圈又一圈的年轮,有些记忆被搁浅,有些,却在岁月的洗练了,愈演愈烈。
葬礼,温家,那个,乖戾无赖的小丫头,回国,被抛弃。
短短三天的时间,那个空有一张美丽外壳的家,碎了,他,成了孤儿。
如果这可以算作是一场死亡,那么,她的脸,便是他有生之年,见到的最后一抹颜色。
已经忘了是哪一年,那个小丫头就开始总来他的梦里敲门。
她扎着歪歪扭扭的羊角辫,发际线上生出一小层毛茸茸的碎发,门牙左侧第二颗是空的。
她话不多,每次都反反复复地重复那几句,毫无新意。
又过去了几年,便只剩了一句,你的嘴唇,长的真好看。
他于是就开始恐惧做梦,恐惧有她出现的梦。
因为每次睁开眼睛,落进眼底的,只是无尽漫延的黑暗,其他的,他什么都不曾抓到。
她每出现一次,就深刻的唤醒他一次,关于那场葬礼,那场遗弃。
而她就站在那一前一后的中间地带,那天午后,阳光细碎,紫藤花很美,她仰脸朝他笑,不厌其烦的念给他那句话。
这段回忆抹不去,更无法尘封。
就连万能的时间也只是擦掉了一个虚化的轮廓,但实质,还在啊。
她出现的毫无规律可言,有时候是一周,有时候是半年,也有很多次,连续两个夜里,都能梦到她。
这像是一个魔咒,咒语是什么,大概是那个无心之吻吧。
她就这样束缚着他,折磨着他。
也就是近两年吧,偶尔半夜醒来,靠在床头空茫的望着天花板,会突然想到,小丫头长大了吗?还是和当年一样的蛮横娇纵吗?为什么梦里的她永远是那小小一个,甚至连头发也长不长呢?
他没想过去找她,这些东西连他自己都觉得很荒唐,甚至像极了他一个人勾勒出来的空城。
他更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找到自己,还说出了那句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话。
他总说她有病,病的不轻,其实呢,自己也病了,病了这么多年,还在虚伪的戴着一张正常人的面具,混迹在麻木不仁的人潮里,看每一个没有色彩的日出日落。
她还是赢了自己,因为她是真实的,她喜欢他的唇,她就直白的告诉他,和当年如出一辙,她依赖口红,就擦着招摇的红色,像全世界宣告。
她身上,有他想要成为的样子。
所以即使逃避,即使刻意的躲掉,最后的结果,改变不了。
他被她吸引着,无所遁形,无处可匿。
你看,藏了这么久,跨越两个国家,她还是来了。
对了,还有那只被她随手摘掉的耳环。
那是他唯一找到的,从英国带回来,不知是父亲还是那个女人的东西。
他戴了十七年,他以为,这辈子都摘不掉了。
原来只是在等她。
就像凌晨两点的那段视频,这件事情他做来,是对父亲的祭奠。
那天是他的祭日。
可又那么巧,被她阴差阳错的搜索到。
他看着她发来的私信,口口声声告诉自己,这是巧合,一定是巧合,同时,却又怎么都按捺不住,自己躁动喧嚣的心跳。
他是懦弱,最初总在躲,甚至暗暗告诉自己,就算她真的是当年那个小丫头,他也要不起。
他害怕,想都不敢想,她出现在自己的梦里,还是同样的那副场景,那句对白。梦醒,睁开眼睛,发现她就躺在自己枕边,安静地笑。
他一度认为,那样的场面,会是一场无以复加的噩梦。
他大概会被逼疯。
他看她一辈子,是不是就注定了,要分分秒秒的抱着那段记忆,最后,再连生活的能力都丢了。
可是今天早晨的那一幕不是这样告诉他的。
他抱了她,很温暖,很舒服,或许还有些安心。
他没有害怕,甚至连那段记忆的尾巴都没有抓到。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所以解开咒语的钥匙,果然还是在她身上。
这个过了十七年,头发终于长长的小女巫。
哦,对了,他甚至都没有留意到,清吧那晚的偶遇,是在十二点之前,是她看完他的视频,发过私信的当天,也就是,和十七年前,他遇到她的第一面,时间刚好契合。
这场特殊的遇见,荒唐至极,也正是因此,才让他念念不忘,他想,应该真的不会有别人了吧,可以越过她,闯进自己心里,胡搅蛮缠。
很久了,他没有勇气像今天这样从头到尾去细致的回忆那一天的经过,现在想来,他又突然记起了一些什么。
小丫头踮脚亲他的时候,唇瓣很软,嘴里仿佛含了一颗化开的奶糖,有淡淡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