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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午时三刻,百济使团的车队离开青州府城东门,向东进发,再一次踏上归国之旅。他们本打算再过一晚,待明日一早出发,可州府的崔长史一大早就派人告诉他们,新罗使团天还没亮就出发了,百济使团上下这才匆匆忙忙准备动身;由于火化遗体、收敛骨灰耽搁了半天,紧赶慢赶,还是比新罗使团晚出发了两三个时辰。
崔长史代表青州府各级官员出城十里相送,还派了两名官差在前面带路,一直会把他们送入潍州地界。尽管如此,使团中每个人的心情还是颇为沉重,因为在正使大人座驾后面那辆马车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二十多只骨灰盒子和一包一包的遗物,他们要把这些战死异乡的同胞带回家去,带给他们的家人。祢军坐在马车沿上,手边摆着的,正是难德的骨灰盒子。他的心情有些低落,疲劳阵阵袭来,不觉就打起盹来。
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并肩策马而行,走在使团队伍的最前面。离他们二十步远的前方,是两个带路的官差,从装束上看,跟元鼎一样都是马快。
沙吒相如道:“老黑,午时三刻出发,那是处决重犯的时刻,不吉利啊!”
黑齿常之警惕的看了看左右,道:“你我身上都带着血气,等闲贼子不敢近身。新罗人惊动了大唐官府,想必不敢故技重施。”
沙吒相如道:“我倒不担心新罗人,杀了难德,他们回去也能交待了。你不觉得,大唐对我们的态度有些古怪吗?”
“嗯?”黑齿常之是个武人,对阴谋诡计的嗅觉一向不如沙吒相如敏锐。
沙吒相如道:“按理说,新罗是大唐的小弟,小弟被我们欺负了,做大哥的岂能不站出来帮他撑腰?可大唐呢,不打我们,反而一直打我们的兄弟高句丽。就算不直接出兵,那可以用别的办法啊,比如严禁大唐丝绸茶叶什么的输入我国,严厉打击海上走私什么的。可现在呢,只是申斥。申斥算个球,能伤到百济皮毛吗?你打了隔壁家的人,隔壁家老大骂你两句就算了,你怎么想?原来隔壁家的老大不敢动手,那我们是不是能继续欺负一下?看看打道什么程度,你才会真的发怒。”
黑齿常之沉吟片刻,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大唐朝廷这不痛不痒的申斥,让新罗人十分不满,否则也不会整出一连串的暗杀伏击来出口恶气。而使团上下之所以会疏于防范,正如沙吒所说,是有了侥幸心理,觉得大唐对百济有点无计可施——打吧,北边隔着强横的高句丽,跟中原打了几百年从来没有屈服过;东边隔着大海,唐军还从来没有过渡海远征的先例。至于申斥,对百济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骂几句就骂几句了,又不是没被骂过,骂完了该干啥还干啥。这趟出使抗辩的使命完成得还不错。至于死人,还能拿来作为下一轮进攻新罗的借口。
沙吒相如担心道:“我总觉得事情没完。大唐若是放任新罗不管,就算牵制住了高句丽的主力,可是我们,加上倭国,还有靺鞨人,也足够让新罗人喝一壶。”
黑齿常之摸了摸下巴,胡须里长了颗痘,想挤,一碰,硬硬的,脓头没有完全长熟,还得再等等。难道,在大唐眼里……官道上不时有行人车马经过,行商士子们还会主动跟他们打招呼。唐人的热情开朗,让笼罩在使团上下的阴霾稍稍淡去一些。
扶余尧打马赶上黑齿和沙吒,道:“我们必须赶到新罗人前面去,迟了,难保他们不会再来一次伏击。”
黑齿常之回头看了眼护在车队两旁的武士,道:“我们人数不够,如果放出游骑去探路,就会削弱车队的防护。”
沙吒相如朝前面两个马快看了一眼,道:“青州府不会只派一组人出来,那两个马快是明哨,一定还有暗哨跟着我们,既是保护,也是防着有人故技重施,正好人赃并获。”
扶余尧道:“我们人少,更要抢在新罗人之前出海,跟我们的人会合后,再找机会下手!”
“郡主……”沙吒相如一张嘴,就被扶余尧狠狠瞪了回去,改口道,“扶余公子,你不觉得,这样你埋伏我,我偷袭你,有点儿不像两国使团该干的事啊?”
扶余尧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若犯我,我必还之!”
沙吒相如无奈的耸耸肩。
黑齿常之道:“正使大人的意思是?”
“正使大人说,他不想再给大唐官府添麻烦。所以要动手,只能在海上!”扶余尧压低了声音,道,“我们可以让祢军先护送大人上一条船,在旁边策应;我们则埋伏在海湾外面的一个小岛后面,等新罗人的船一到,就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相视一眼,果然是阶伯调教出来的徒弟,行事果决用兵狠辣,这等女子,也不知哪个男人消受得起。
扶余尧突然一笑,冷俊的面庞上泛起几分俏皮:“黑齿、沙吒,你们是是两个家族的传承,也是我百济中兴的希望,我看好你们哦!”
黑齿常之心神一颤,似冰雪消融,春风拂面;沙吒相如更是吞了口唾沫,一脸花痴模样,扶余尧不凶巴巴的时候,还真是好看。
两年来,元鼎第一次被休息。探花楼案发次日,他去衙门报道,却被告知不用来当值。曹别驾不但给他批了半个月的假,还支了五贯钱作为他多年辛苦的奖励。元鼎没有客气,扛了钱就走——你给我假,我就休;你给我钱,我就花;你看我不顺眼,我就消失;反正你也不能开了我,更何况,老子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犯不着跟你一般计较。
两天来,新罗百济两个使团忙着各种准备,元鼎则跟小黄一起安顿老王的后事。他还找到前一晚碰到的老道士当当儿,让他在城外觅了一处风水宝地,好让老王入土为安。老王下葬的那一天,小黄执弟子礼,当当儿充当司仪;衙门里跟老王有交情的人都来了,没交情的也都随了礼。小黄在坟前哭得稀里哗啦,他是孤儿,少年时混迹街头,全靠老王收服才走上正途,当了官差。众人走后,元鼎才发现,在离老王坟头不远处的小山包上站着两个人,一大一小,正是隔壁那对母子。
众人走后,他们才来到老王坟前,朝元鼎、小黄、当当儿行礼。小黄茫然不觉,元鼎和当当儿却发现,女子行的,竟是遗孀之礼。两人没有说破,只看她将一筐煎饼卷大葱放到老王坟前,然后拉着大头儿子认认真真的叩了三个头。
“我们想再待一会儿,送送他。”她摸着儿子的大头,对他们道。
小黄想要说点什么,被元鼎使了个眼色,生生忍住。
“人间真情,莫过于此。”当当儿长叹一声,抹了把眼角,揉出一团黑球,弹进土里,抬脚往山下走去。元鼎拍拍小黄肩膀,也跟着下山。
快到山下时,百济使团的车队刚好路过。元鼎收住脚步,对一旁的当当儿道:“新罗使团一早就出城了,你追查的怎样了?”
当当儿道:“新罗人甚是狡猾,俺盯了两天,还发动城中三教九流去找,既没发现使团有啥异动,也没见到使吴钩的棒子。依俺看,你说得那个疑犯,肯定知道官府会找他,他要有点脑子,就会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去再说。”
元鼎承认当当儿说得不无道理,可他始终觉得,疑犯一定跟新罗使团有关,绝不会长期滞留在大唐,一定会想办法跟上去,找机会返回新罗。在跟刘仁轨长谈后,他以为很快会接到任务,可是两天过去了,两国使团先后出城,依旧没有人来传递消息,刘仁轨也没有解释郭务悰为何去找新罗人。眼看着百济使团的车队渐渐远去,元鼎只好返回城中,静候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