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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相信李刺史是好官,也相信晋州的官府已做出了最大的努力。
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天灾时期,粮食才是最重要的东西,没有粮食,做再多的事情都是徒劳无功的。
“李刺史,不知晋州境内如今百姓所余几何,官仓粮草所余几何,百姓伤亡几何,治下是否太平,有没有乱民滋事,诸如此类的情况,请李刺史详细告之。”罗云生缓缓地道。
李刺史吸了吸鼻子,擦了一把眼泪,深呼吸平复了一下情绪后,才哽咽道:“昨日辖下各县令派人递来了消息,如今晋州四野村郭百姓纷纷离乡逃难,真正留在晋州本地的,大概只有十之三四,总数约莫在三万人左右,其中聚集在城外的,大约六千余人,余者有的进了深山采集野菇或打猎,有的则不知所踪,无从知晓。
至于官仓粮食,下官刚才说过,去岁年景并不好,官仓粮食去年中秋时押送了大部入充长安国库,剩下的旧米陈黍约四百余石,如若赈济百姓,这点粮食顶多只够百姓们吃十天,而且没有三省批文,下官也万万不敢打开官仓放粮……”
罗云生迅速扭头,与李治对视一眼,随即李治点点头,罗云生重重一挥手:“先开官仓赈济百姓,稳住百姓人心,度过这个难关再说,万事有晋王殿下担待便是。”
李治在一旁飞快点头。
李刺史犹豫了一下,然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笑道:“若晋王殿下首肯,下官就不愁了,晋州百姓人心可定矣……再说,三日后户部便有赈灾粮草至,下官还担心什么?这就命人搭建棚帐,绝不让百姓挨饿受冻……”
话没说完,罗云生阴沉着脸瞥了他一眼,幽幽地道:“谁告诉你,三日后户部有赈灾粮草至?”
李刺史一呆,接着额头流下冷汗,脸色也迅速发白了,指着堂外廊下如木桩般伫立不动的刘苦瓜,结结巴巴地道:“刚才不是这位,这位将军,说……说……”
罗云生叹道:“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要不要这么天真烂漫?李刺史,你跟这位将军很熟吗?”
做人不能太天真,做刺史更不能天真,一耳朵能听出真话假话才算修炼到家。
李刺史显然还差了把火候,他把假话当成了真话。
刘苦瓜在城外百姓面前一脸冷酷且笃定的语气,说出三日内朝廷必有粮草到,百姓被糊弄得一愣一愣的,二话不说就信了,可惜刘苦瓜的戏演得太逼真,连刺史大人都信了。
能当上刺史的人,自然不是愚笨之辈,眼睛睁圆愣了片刻,立马明白过来了,然后,一脸哀怨绝望的看着罗云生。
“刚才那位将军所言……只是为了稳住百姓人心?”
罗云生笑道:“然也,否则今日百姓真会闹起来了。”
李刺史仰天长叹,为何长安朝廷派来了一群骗子?
“也就是说,三日内朝廷的赈灾粮草根本到不了晋州?”李刺史接着追问道。
“然也,别说三日,三十日都不一定……”罗云生收起了笑容,黯然叹道:“年景就是这样,你也知道,国库最近的花销,偌大的库房里空荡荡的能跑耗子,如今大唐北方四道皆受灾。
户部火急火燎筹备粮草,然而受灾的地方实在太多,面积太大,几乎半壁江山的官府都在眼巴巴等着朝廷的赈粮,就算朝廷果真将赈粮送到晋州,你觉得能有多少粮食?李刺史,陛下和朝廷有心无力啊……”
李刺史呆住,接着脸色发白,这个玩笑开大了,可是,今日此情此景,若刘苦瓜不说这番谎言,还能怎么办?
失魂落魄地惨笑两声,李刺史又流泪了:“如此,晋州百姓生望断绝矣!第一个百姓饿死之日,下官便从城头跳下,以此残躯向乡亲父老谢罪便是……”
罗云生抿唇黯然不语。
从长安出发,一直到晋州,一路所见所闻,不得不说,大唐的官吏果然都是心系百姓的好官,几乎没见到作威作福或是怠政懒惰的庸官和贪官,每到一地,官员总是忙前忙后,顶着百姓的咒骂和指责,不发怒,也不冷漠,个个都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任劳任怨形象,挖心掏肺对百姓,最后无力回天时,把自己的命搭上算是谢罪……
都是好人,都是好官,从不见他们喊过什么空洞的口号,可做的事情却是实实在在的造福守牧一方。
生于斯世,何其幸哉。
罗云生心头泛起淡淡的感动,因为感动,所以必须要为百姓和这些可爱的官员们做点事。
“先开官仓……”罗云生断然道:“官仓的粮食能撑十日,这十日里,我来想点别的办法。”
李刺史垂头不语,脸上的绝望之色一直未曾消退,显然,他对罗云生这一行人也不抱任何希望了。
罗云生也很无奈,他几乎都对自己绝望了。
人还没到晋阳,他已觉得前后无路,进退两难,这趟差事果然来者不善。
奉旨出长安时,李世民的旨意是追查谣言,这是最主要的任务,可一路走到现在,罗云生忽然发觉,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填饱百姓的肚子,而且这是所有问题和隐患的根源,百姓的肚子管住了,谁还有本事煽动大家造反?谁还有能力让谣言肆虐蔓延?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筹集粮食?
户部和国库指望不了了,不是朝廷不管百姓死活,而是受灾太广,而国库粮草有限,分配到每个地方的粮草只能是杯水车薪,所以晋州也好,晋阳也好,现在主要只能靠自筹自救。
想到这里,罗云生不由重重叹气,整个晋州的百姓都已沦落到啃树皮草根的地步了,如何自救?怎么救?神仙也变不出粮食啊。
罗云生一行暂时在刺史府住下。
李刺史尽了礼数,亲自将李治和罗云生等人安置在刺史府后院东边的厢房里,然后便顾不得官场的规矩,告了罪后风风火火去安置城外难民了。
李治盘腿坐在厢房内,手托着腮,一脸愁意地叹气。
罗云生眉头紧蹙,凝神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赵老蔫,武二郎和刘苦瓜等人则守在屋外廊下,厢房内外一片死寂。
不容乐观的情势令所有人心头仿佛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抑得有点喘不过气来。看书喇
不仅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也是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若不能解决眼前的困境,等待罗云生和李治的,或者说等待李世民和大唐的,将是关内四道烽烟尽起,各地民乱如火如荼,好好的贞观盛世,最后只能换来刀剑屠戮,将这大好盛世亲手葬送。
厢房内,李治小脸蛋布满愁容,拧结成难看的一团,小小年纪的他,也知道如今遇到了麻烦,天大的麻烦。
“恩师,咱们如何办?上哪里弄那么多粮食赈济难民呢?”李治幽幽叹道。
罗云生苦笑:“你问我,我问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本事再大也变不出粮食……”
“难道眼睁睁看百姓饿死?”
“这句是废话,说点有营养的……”罗云生翻了个白眼,道:“幸好官仓还能支撑十日,这十日内,我终归会想到办法的……”
李治精神一振,喜道:“恩师真能想出办法吗?真的吗?”
“又是一句废话……”罗云生叹道,沉吟半晌,又道:“粮食先不提,现在重要的是晋州城外的难民,既然动工搭建棚帐,那就必须有个章程,也必须立一些规矩,否则必生大乱。”
“什么章程规矩?”李治满头雾水道:“搭好棚帐让百姓住进去,如果觉得冷就生几堆篝火,还待怎样?”
罗云生摇头道:“这样不行,大灾有大灾的章程,不能等闲处之……”
说着罗云生直起身,扬声道:“赵老蔫,进来一下。”
门外的赵老蔫昂首而入。
罗云生沉思许久,缓缓地道:“老蔫叔,有几件事要拜托你办,这几件事交给晋州官府我不放心。”
赵老蔫抱拳:“侯爷尽管吩咐。”
“将咱家的亲卫部曲以及晋王殿下的仪仗禁军都派出城外监工,首先,搭建棚帐要有章法,不能随地乱搭,必须要分区……”
粮食食是目前的大问题,非常棘手,非常麻烦。
李刺史想不出办法,罗云生暂时也无可奈何,再有本事的人,面对成千上万张嗷嗷待哺的嘴,也是没有办法的。
当日下午,晋州城外忽然热火朝天,当地府兵和李治的禁卫们扛着木料石料,开始在城外平原上搭建棚帐。
按罗云生的吩咐,棚帐进行了严格的分区制度,居住,用餐,如厕,隔离等等,每个区域井井有条,泾渭分明。
难民中的青壮汉子也自觉地加入了搭建队伍,看着府兵和禁卫们将棚帐区域分割成好几块,难民百姓们不由觉得奇怪,许多难民按捺不住跑去问府兵,可府兵只管执行命令,哪里懂得究竟,于是难民们满头雾水,揣着糊涂帮忙,各种猜测纷嚣尘上,却莫衷一是,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
快傍晚时,棚帐还只搭建出一个框架,夜幕快降临时,气温也徒然冷了下来,许多老人妇孺在寒风中冻得直哆嗦,一直在城外指挥搭建工程的李刺史马上命人在背风的丘陵处生起几十堆篝火,数千难民在篝火边围成圈,互相依偎取暖。
与此同时,晋州的官仓也在李治和李刺史的首肯下缓缓打开。
一袋袋的粮食搬出官仓,早已准备好的军中伙夫架起了灶头和铁锅,金黄色的陈米哗啦倒入锅中,满满添上一锅水,大火熬煮半个时辰,很快,城外平原上飘散着诱人的粥香。
围着篝火的百姓们眼巴巴地望着那一口口冒着热气的铁锅,不住地吞咽着口水,眼中的饥色与极度的渴望交织成一片,口水咕咚声此起彼伏。
在所有人极度期盼的目光里,一名名伙夫同时揭开了铁锅,粥香满溢,群情欢动。
携家带口的难民都随身带着行李,行李里最不可缺少的便是吃饭的家伙,于是一只只或新或旧或破的陶碗齐崭崭地掏出来。
到了这般时候,百姓们仍旧保持着高度的素质和道德节操,没人争没人抢,更没人一哄而上,每个人捧着陶碗,自觉地排好队,空旷的平原上很快排出数十支蜿蜒而有序的长队,缓慢而安静地向前挪动。
罗云生和李治不知何时出现在城门吊桥外的小山坡上,静静地看着数十支队伍挪动,罗云生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因为官仓的粮食,民心算是暂时稳住了。
说是“暂时”,是因为官仓的粮食只够百姓吃十天,或者更少,只要晋州官府发放赈粮的消息传出去,闻风而来的百姓只会越来越多,可官仓的粮食却只会越来越少,越来越不够吃。
留给罗云生筹措粮食的时间不多了,非常紧迫。
小屁孩李治看起来却很高兴,属于那种没心没肺的高兴,当然,出发点是好的,看着难民们有粮食吃,李治就觉得自己同意打开晋州官仓的事干得无比漂亮,父皇知道了必然不会责怪他,反而会狠狠夸他,事急从权的道理,自小跟在父皇身边的李治早已懂了。
“若百姓们每日都能吃上香喷喷的米粥,这场天灾和人祸想必可以化解于无形,那该多好啊。”李治感叹地道。
罗云生斜瞥了他一眼,没吱声。
还是个孩子,没必要为他说的每句蠢话较真,罗云生很懒,懒得较真。
李治却是个聪明的小屁孩,而且极擅察言观色,罗云生流光一闪般的眼神被他捕捉到了,罗云生懒得跟他较真,他却跟罗云生较真了。
“恩师,治刚才所言不对吗?”
“殿下所言甚是,臣为殿下点赞。”罗云生心不在焉地道。
李治嘴一撇,道:“恩师何以如此敷衍治?”
罗云生叹了口气,道:“好吧,我为殿下说说道理,首先,喝粥是无法保证人的营养的,还要吃菜吃肉,如今这般年景,吃菜吃肉自然是奢望,就不提了,最重要的是,殿下仔细看过他们熬的粥了吗?”
李治懵懂摇头。
罗云生领着李治走到一口铁锅前,看着白色的米粥在锅中沸腾,领到米粥的百姓走到规定的用餐区,或蹲或站,大口大口贪婪地喝着粥,哪怕被刚出锅的粥烫得哇哇惨叫,仍迫不及待地把粥送进嘴里。
李治看得眼角直抽搐,心中泛起无比复杂的感触。
罗云生走到铁锅前,找伙夫要了一根筷子,然后将筷子笔直地立于粥中,筷子飞快地倒下,随之消逝在翻腾冒着热气的米粥中。
李治大惑不解:“恩师这是……”
罗云生叹了口气,缓缓道:“立箸于粥上,而箸不倒者,方可算真正不亏待百姓乡亲的粥,现在殿下也看到了,因为米少水多,一锅粥几乎煮成了稀汤,箸立而即倒,百姓们喝的这些东西,基本跟一碗清水没太大的区别……”
李治呆怔片刻,接着大怒,小脸迅速涨得通红,咬牙道:“好个晋州官府,竟敢克扣百姓的粮食,我找李刺史理论去!”
罗云生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叹道:“殿下稍安勿躁,李刺史的做法没错。”
“连你也这么说?为何?”李治愤怒地瞪着他。
罗云生摇头,道:“看来殿下从小到大,两手未曾沾过阳春水,怕是从来没亲手烹煮过食物,煮饭,煮粥这种事是有讲究的,米多水少,煮出来的就是晶莹的饭粒,松软可口,米少水多,煮出来的就是粥,若是米再少一点,水再多一点,煮出来的当然就是一锅跟清汤差不多的东西,眼前咱们看到的就是这种东西……可是,晋州官仓的粮食只够城外数千百姓十日之用,这十日内,或许还有更多的难民百姓闻讯而来,老实说,官仓这点粮食,支撑十日都很艰难,李刺史这般做法,正是为了细水长流……”
叹了口气,罗云生无奈苦笑:“粮食只有这么多,煮粥时每多放一把米,或许百姓们将来就会少一顿饭,李刺史只能拼命的节省,再节省,保证百姓不被饿死的同时,也无法做到让大家都吃饱,顶多只能做到给百姓的肚子垫个底的程度,殿下,你能说李刺史的做法错了吗?换了是你,你该怎么做?”
李治语滞,吭哧半晌,终于面红耳赤地朝罗云生行了一礼,道:“是治冲动了,治向恩师赔礼。”
罗云生叹道:“殿下勿多礼,这是很无奈的法子,李刺史没办法弄来粮食,既然无法开源,只好拼命节流了,而我和殿下既然到了晋州,眼见晋州如此境况,遇到了就必须要担当,殿下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治点头:“都是父皇的子民,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罗云生笑道:“甚好,那么,接下来咱们该想办法找粮食了。”
李治两眼一亮:“恩师有办法弄到粮食?晋州的官仓都开了,还有哪里有粮食呢?”
罗云生自信地一笑:“很简单,别忘了咱们有一千多人马,全部蒙上脸在晋州附近打劫富户地主,三天之内肯定能弄到不少粮食。”
李治张大了嘴,一脸懵逼:“………”
罗云生叹了口气,从李治的表情看得出,这个法子可能太奔放了,被孔颖达褚遂良这些酸儒熏陶久了,难免过不去道德这道坎……
“好吧,换个法子……”罗云生适时改口,道:“咱们找晋州附近的富户地主借粮,以官府的名义借,而且给他们算利息,这总行了吧?”
李治的表情顿时如融化的冰雪般,开朗阳光起来。
“听说晋州的富户都跑光了,而且十室九空,咱们哪里去找他们?就算找到了,他们还有粮食借给我们吗?就算有粮食,他们不愿借咋办?”小屁孩年岁不大,问题倒很多,连珠炮似的把所有问题都扔了出来。
罗云生干脆果断地道:“不借就抢!给他脸了还!”
李治的表情迅速结冻:“………”
“算了,不抢他,咱们是代表朝廷的仁义之师嘛,凡事以理服人,对不对?”
李治表情再次解冻,春风化雨,转忧为喜。
“……不过,讲道理太麻烦,不如杀了他们,直接把粮食搬走,将来还省了归还粮食的过程……”
李治表情再次结冻:“………”
在李治不断玩变脸游戏的聊天声里,一大一小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