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隙

素光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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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水微凉, 苏乔从容起身。

    她拿起第一封遗嘱,验证苏景山的私章, 以及他的独特签名,轻声说:“爷爷有一个管家, 叫吴良,跟了他几十年。”

    吴良谐音“无良”,却名不符实。

    他其实很有良心。

    苏景山是草根出身, 找了个家底丰厚的老婆,生下了大儿子和二儿子。发妻体弱多病,早先去世, 而苏景山觉得家里不能没有女人,过了两年,他又娶了一个肤白貌美的妻子,也就是苏乔的亲奶奶。

    从那时起,苏景山招了一位管家。在吴管家看来,苏乔的奶奶是个好雇主——她谨守规则,知书达理, 待人极其慈蔼。

    单凭这一层好印象, 吴良帮助过苏乔的父亲。

    某个下午,他给苏景山端茶倒水, 瞧见那位老人正在写遗嘱。遗嘱上,标注了小儿子的名字, 吴良只敢瞥一眼, 便立即低头垂目。

    他觉得这封遗嘱能缓和父子关系, 便汇报给了当事人。

    所以当陆沉拆开第二个袋子,苏乔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她意味深长道:“吴管家帮过我爸,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关于第二封遗嘱,我能猜到个大概。”

    陆沉将文件放平,格外亲切道:“你啊,打小儿就聪明。你能猜到,我不奇怪。”

    苏乔冷笑,但没开口。

    第二封遗嘱的内容更为复杂。

    其上写道,苏景山的所有股份将被转移到小儿子的名下,前提条件是,他的小儿子愿意把自己的公司并入苏氏集团,不参与集团的重大决策,并且聘任苏展为总经理。

    苏乔逐字看完,捏紧了拳头,手指却没力气。

    太狠了。

    她忍不住腹诽。

    陆沉时间紧迫,挑明了讲道:“我现在的公司,说白了,靠的是国际贸易。小乔啊,你爸爸也牵扯进来了,他可不是旁人,是你的好父亲。”

    陆沉讲不出“走私”两个字,他只会用“国际贸易”代指。

    他之所以这般云淡风轻,胸有成竹,都是因为他知道,苏乔的父亲也参与了走私。

    或者,更确切的说,她的父亲担当了主要罪名。

    苏乔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倘若要调查那个艺术品公司,绝大多数证据都会指向父亲,他们家不仅保不住自己的公司,还要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坐穿牢底。而这一切的开端,来源于某一年春节,爷爷打过来的一通电话。

    那时的宏升集团投资了钢材业,但是市场行情不景气,运营亏损了一大笔钱。

    爷爷致电给了爸爸,先是拉了一番家常,谈到了苏乔、苏乔的奶奶、以及自己的愧疚。他一定早就打好了腹稿,润色了很多遍,再加上亲生父亲的身份,终于打动了苏乔的爸爸。

    毕竟,他没提过分的要求,只是想寻求一场合作。

    生意场上不能树敌太多,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携手共赢,诚信为本——这都是苏乔的父亲教给她的。

    再然后,父亲自己栽进了坑里。

    他明明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真理,也贯彻了“以毒攻毒,以仇抱怨”的准则,但他从来没想过,他的生父会对他狠毒如斯。

    ——那场合作,是个不折不扣的圈套。

    当他发现,早已为时过晚。

    因为承担走私的艺术品公司挂靠在苏展的名下,苏乔的爷爷为了帮苏展解除后顾之忧,借着合作的虚假关系,将那一切的罪名转嫁到了苏乔她爸爸的头上。

    而苏景山的第二封遗嘱,就是在威胁自己的小儿子。

    再往深了剖析,苏景山连一分钱都不想留给苏乔。他几乎用尽了手段,强迫小儿子上缴自己的公司。

    这般雷厉风行的做派,让陆沉感慨万千:“小乔,你爸爸是个出色的商人,但他也有弱点。他当年同意和苏景山合作,不可能连点手段都不会——他败就败在,真以为苏景山老了,就会牵挂自己的儿子,惦念自己的孙女。”

    “你说错了,你不是我们家的人,”苏乔敲了一下桌子,向他陈述事实,“你不知道,我们家处境不容易,爸爸想缓解局面。他签完那份合同,就把自己赔进去了。”

    她顿了一秒,方才道:“我这一趟出国,父母很不放心我。他们转移公司财产,聘请律师和私人侦探……”

    陆沉摇了摇头,不由轻嘲:“难!那是个死局。”

    话已至此,点到即止。

    陆沉和自己的儿子聊天时,喜欢浑水摸鱼,打感情牌。但是当他和苏乔谈话,他便换了一副神情,将苏乔放到了平等的位置,现实的对立面。

    他主动退让道:“这里还有第三封文件,不是什么正式遗嘱,也就是告诉咱们,要把国际贸易的公司交给苏展打理。”

    苏乔笑道:“您舍得吗?”

    陆沉虚与委蛇:“我是小人物,我的想法,不那么重要。”

    他悠然自得地站立,刚好与苏乔对视:“我把这两份遗嘱交给你,你就能掌握一些主动权。再往后,帮衬你几个小忙,也是咱们的分内事。”

    苏乔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已是波浪滔天。

    陆沉继续说:“我从陆明远那里听说,顾宁诚有事找我。你想知道顾宁诚手上有什么吗?这些内.幕,小乔,我不是不能告诉你。”

    苏乔开门见山:“您想让我,用什么跟您换?”

    她亮出一些筹码:“如果那个国际贸易公司被曝光了,我爸爸跑不掉,您也跑不掉,为了说通您,我准备了好几年。”

    陆沉摆了摆手,不以为然:“能和你爸一起坐牢,咱们都不亏。我实打实地自愿投资,还能让他惹一身腥,是不是很有趣?”

    有趣个屁。

    苏乔在心里骂脏话。

    她觉得陆沉和他的儿子就是两个极端。一个极为老奸巨猾,一个极为率真正直。

    陆沉仿佛洞悉她的想法,立刻提起了自己的儿子:“陆明远不愿意继承我的生意,他想过的是那种……普普通通的生活。你把他拉进这摊浑水,就没想过,他是个搞艺术的孩子吗?”

    苏乔抬眸,反驳道:“你凭什么觉得,一个搞艺术的人不能适应复杂的生活?众生万象,你见过的例子,应该比我更多,陆助理。”

    陆沉双手合十。

    他复又落座。

    半年了,没人再叫过他“陆助理”。他被勾起一部分回忆。

    “你爸爸,是个生意人,”陆沉含蓄道,“吃了亏,要补回来的。”

    这话比较难懂,但苏乔很快理解。

    陆沉的意思是——苏景山的死,可能与她的父亲关联。

    被祸害到那个份上,不能恼羞成怒、报仇雪恨么?!

    苏乔尽力开脱:“上一代的恩怨,要纠缠到这一辈……我觉得,陆助理,你不是狭隘的人,不会赞同这种观点吧?”

    陆沉答非所问:“你和陆明远只相处了几个月,没到生离死别的地步。他一个人生活了十七年,小乔,你听叔叔一句劝,你不可能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人有时候,不能高估了自己。”

    他忽然站起来,把遗嘱收进抽屉,道:“你怎么换掉了沈助理,我今天没见到她。也是啊,小乔,以你的条件,什么助理找不到,什么小伙子找不到呢?”

    陆沉的态度昭然若揭。

    他在逼苏乔和陆明远分手——以苏景山的遗嘱、顾宁诚的秘密、和他陆沉的推波助澜作为回馈。

    条件太过丰厚了。

    陆沉可不单是为了保全儿子。

    他这样做,一来可以摘清责任,二来可以退居二线、旁观争斗,而苏乔是站在前端的人,她背负着最大的风险。

    陆沉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们来威尼斯的那天,我让袁腾去接你们。上岸的时候,他拿了一把手.枪,对准了陆明远的脖子。你仔细想想,如果他不是我的人,陆明远的坟头草都青了。我儿子城府那么浅,怎么能跟你回国?”

    他还说:“苏展是什么货色,你比我更清楚,他手下的人,可没有袁腾的软弱。你要是真的喜欢明远,就该为他考虑考虑。更何况,小乔,你的未来加上你的父母,抵不过一个陆明远吗?”

    你的未来加上你的父母,抵不过一个陆明远吗?

    他的嗓音和缓,却是句句扎心。

    陆沉说话的功夫,陆明远找到了门口。

    他早上赖了一会儿床,八点多起来,苏乔已经不见了。

    陆明远没吃早饭。

    他分析时局,联想顾宁诚的电话,认定苏乔和父亲碰面了。他紧接着思考地点,大概就是那栋隐蔽的房子里。

    现实验证了他的猜测。

    陆明远在书房门口,见到了贺安柏,他跟贺安柏打了个招呼,然后站在走廊上,观赏沿途的壁画。

    他想,他和苏乔在北京的家里,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将一些画作,钉入走廊的墙壁。

    他还想在院子里搭一个狗窝。他自己用木料建一座,不能像林浩家的狗窝那么简朴,要能遮风挡雨,门牌上刻着“糖果”两个字。

    他还记得苏乔喜欢喝酒,所以他开始留意调酒。但是酒精伤身,女孩子喝多了不好,他觉得将来住在一起,应该经常提醒苏乔。

    为什么会考虑这些呢?

    从七岁开始,他就没有家了。

    寄宿学校、乡下的叔叔家、包括后来在伦敦的房子,总是少了点什么。

    那些难以形容的空隙,正在被苏乔的一言一行填满。

    想到这里,书房的木门,一霎打开。

    苏乔抱了三封文件,面色如常,从中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