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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带着早春的气息,眼见着日子要一天天暖起来,风吹过的地方,已有翠芽萌生。
从洛阳到东海国路途遥远,为保尸身不腐、万无一失,碧玉又让人在特别制作的棺椁中放置了各种香料,并让棺中之人口含寒玉……皇后樊舜英本委婉地表示出可先将尸骨火化,碧玉一听到那个“火”字,新伤累着旧伤一齐发作,断然拒绝了,她告诉自己,哪怕用尽一切方法,也要让逝者入土为安。
护着灵柩的人马浩浩荡荡,出了洛阳城,一路奔向东海国,由于疾行,沿途只能听到车轮轧过的声音,路面还算平坦,天公也配合着众人的心情,沉而不郁,不阴不雨,时间在这种情形之下变得单调漫长,压抑的气氛愈见浓烈。
碧玉坐在马车里,有时会向窗外看去,薄薄的一层窗帘阻隔着她的感官,只是挑开之后,心境依然闭塞狭窄着,根本容纳不下世间的万事万物……她毫不留意路旁慢慢向后退去的风景,哪里还有心思欣赏这一切?只是麻木地盯着一处,直到双眼感到困乏了,才赶紧重新聚焦到另一处。目光的切换之中,装饰华美的护灵车一闪而过,她的心一直沉着,突然剧烈地挣扎了一下,像一条离开了水和氧气的鱼,在砧板上无谓地抗争。她几乎是一次又一次地确认,直到最后,怅然一笑,叹着:那个艳绝天下的人归零了……
“夫人,大事不妙!”车窗外响起一阵有些错乱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名护军校尉略显惊慌的声音。碧玉差点儿就被申屠玥封为“国夫人”,可这个名号令她感到汗颜。后来,她的尊称笼统为“夫人”二字,只有心思明朗的人才体察得出这个称呼中蕴藏的深意。
“何事?”碧玉手挑车帘,从一种情绪中释放而出,却又陷进另一种不安。
校尉言简意赅,“羯人军队追来了。”
“他们竟有如此举动!”她将惊恐按压住,迅速搜寻着御敌之策。作为一个从未碰触过兵器的女子,她根本不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只能凭着本能来权衡利弊。
“……将所有车上的帷幔斩断,重物抛弃,火速前行……另外,沿途扔下金银珠宝……”碧玉犹豫了一下,冷静得近似漠然,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和宫婢……”她不是不知道这样的决定会毁掉那些女子的一生,可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她攥紧手心,反复权衡之下,露出了自私和无情的另一面,她只知道,绝不能让申屠玥的灵柩落入胡人之手,她要为他护着这最后的尊严。
活人的性命在很多时候都比不过死去之人的荣耀,这无疑是个滑稽的借口。
校尉眼前一亮,这个数次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之人原本在内心深处轻慢着位高权重的女流之辈,但此刻显出信服来。对于深谙战争本性的人,他更不会在意损失一些卑贱的女奴。
“是,卑职这就吩咐下去。”他迅速回答,没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让碧玉收回成命。
在这支护灵大军里,碧玉象征着一种诡秘的权威,她明明名不正、言不顺,没有头衔和官职,却与众人隔了一道沟壑,让人不能远观、不能逾越,连俯仰之间都带了拘谨。扪心自问,她还是她,一直在慢慢成熟,偶尔会变质,却始终是同一个人。
这冰冷的决策产生的直接效果是骤然而起的一片鬼哭狼嚎,被粗暴扔下的女子以为哭泣、哀求、反抗能博取同情……作为始作俑者,碧玉不忍品尝仓皇之中的苦痛伤感,捂了双耳,独自一人,似有忏悔之意。她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当定这个罪恶之人。那时,她根本没有闲暇去思索因果报应这回事。
金钱和女人,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延缓了追兵的步伐。可这毕竟只是权宜之计,除了汉族皇帝的灵柩外,抢杀红眼了的羯人立誓得到更多……吃饱喝足了的饿狼往往会带来更加凶猛的反扑。而碧玉赢得的,是宝贵的时间——带着血泪的苟延残喘。
谁都明白,送灵队伍需要的是支援——虽然其中不乏精兵良将,可敌众我寡,终究难以相抗。只是远水难解近渴,皇城已经远去,各种军情战报都会滞后,追兵的出现又是事发突然……只怕援军到来之时,只能见到一片尸横遍野。
碧玉不能后悔,也不能后怕,这些年浸染在种种阴谋之中,她浅尝辄止学到了一些冷酷和不择手段。她镇定自若,想着大不了鱼死网破,顺手从桌案上抄了一把小匕首,藏于袖中。
突然,路的前方旌旗林立,大片的人马如同开闸的洪水般,由远及近席卷而来……厮杀、呐喊之声响彻云霄,战鼓高昂……
“没想到这么快就穷途末路了。”碧玉不敢再继续查看外面的情形,将自己困在车中,轻声言语。她看了看袖口,意外地觉得轻松。
“夫人。”依然是校尉的声音,听上去却和悦平缓。
“何事?”碧玉重复着先前的话,只不过这一次没有拂开窗帘。
她静静地等待着一个坏消息,做好了一切坏的打算。
然而,令她感到奇怪的是,马车外的世界突然变得无比安静,一切能发出响动的东西都已销声匿迹。
校尉的声音像是被蒸发掉了,好半天没有回应。
她愣怔在那里,木木地发呆。过了一会儿,终于决定下来,伸手缓缓打开车门,那一瞬间,她开始设想自己沦为俘虏的情形,她并不怕死,只是担心受辱,于是另一只手紧紧按住了袖口。这一刻,她觉得如果真会那样的话,也是报应——被丢下的那些宫女何其无辜,她没有顾忌她们的生死和清白,只是愚昧地想要保全自己……
车门慢慢被打开,从那道开合的缝隙里,碧玉看到了一张脸,一簇微弱的火花溅到她心上,转眼间又熄灭掉,按住衣袖的手渐渐松开。如果她先前能将来人的旗帜看得仔细些,此时或许早已伪装好淡定的模样。
“碧玉。”她面前的男子仍旧一身戎装,铠甲微寒,身姿还似往日那般挺拔,面庞显然经受了风霜的打磨,棱角更加分明不说,连韵味和气质都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唯独声音,让人寻到一丝久违的熟悉。
“樊枫。”她开口便叫了他的名字,面上却没有显出任何表情。
“这一次,我希望自己是及时赶到了。”樊枫留下淡淡的一句,轻轻一推她搭在车门一侧的手,猛一下将车门合上,似乎是要将碧玉准备回答的话截在马车里。
碧玉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微微笑了笑,心底说了声:也好,我本就不知该与你说些什么。
胡人军队打探到援军已至,还是鼎鼎大名的樊家军,毫无悬念地知难而退,临行之前,为了挽回颜面,不忘发出一长串带有挑衅意味的口哨声。
马蹄飞扬之时,扬尘四起,碧玉虽没有亲眼见到,可逼真的想象还是让她情不自禁去掩鼻,她被自己的动作惊了一下,这颗心既然还像多年以前一样敏感,可是为什么会看不透樊枫的举止言行?
幽州距此地万里之遥,他却如同天兵天将一般在紧要时刻分秒不差的出现……这些年,自己以为已经忘却了的人却一直都没选择遗忘对方,他不露声色,默默地惦念,感情的巫蛊之毒,竟然令他甘之如饴。
只是碧玉始终都不想明白这些,她对生活怀有虔诚的绝望。
因为有了樊枫强有力的护送,这支从皇城中出来的队伍一路快马加鞭,顺利回到了东海国。
都说“叶落归根”,申屠玥显然对这东海封国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他在洛阳一直寻不到的归属感尽在此处,归属感是一种以他的身份倾诉而出会遭人耻笑的东西。可是即便是杀人如麻的魔头,也不会甘心情愿成为一棵浮萍。
“与我一道回幽州吧。”樊枫是两人之中先示弱的那一个,注定处于劣势。他用了一个“回”字,仿佛那里也该是碧玉选择安定的地方。
碧玉听出了这其中的玄机,叹着气问道:“你姐姐他们到了吗?”
由于继位之人是申屠玥的八弟,他与樊舜英之间是叔嫂关系,舜英不能被尊为“太后”,而是被称为懿佳皇后。舜英以先皇书信中早有交代为缘由,毅然带了睿儿离了宫,她明白自己只要留在宫中,便难免不被人利用,真正安全的地方只有一个,便是他的弟弟割据一方的幽州。
“他们脚程慢些,应该过几日便能到……”樊枫并不知道姐姐舜英与碧玉之间达成的“一致”,自以为将话说得在情在理,“睿儿终究是你的孩子,他迟早会知道,姐姐也迟早会把他还给你……我保证,你在幽州的生活不再会有一点儿风浪……”他信誓旦旦地说着,不再像年少时那样充满激情和婉转,而是很直接地坦白托出。在时光的摧残之下,一切风花雪月早已抛置脑后,款款深情化为最现实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