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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想到要投靠于我?”申屠鹰看着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吕嘉乐,语速故意放得很慢,目光锁在他脸上,“你不是应该忌恨我才对吗?”
吕嘉乐轻轻一笑,在申屠鹰的注视下收放自如,答:“殿下指的可是山老师与山小姐之事?”
见申屠鹰没有回复的意思,接着说:“山老师对吕某有知遇之恩,小臣自然心怀感激,可他枉有名士美称,竟然在生死上如此狭隘从众,他的离世怨不得他人……山小姐风华绝代,小臣本就只是痴心妄想,从未在心里认真过,小姐与殿下才是天造地设,如今她芳魂远去,想来是循着上天的召唤去了……小臣这样的风尘俗物自然看不开,也看不穿,可有一点却是确信无疑的——殿下您,才是整件事中最为伤神之人……但凡有点良知的人,均不忍加罪于殿下,又何来‘忌恨’一说?”
申屠鹰回转了一下眼神,微叹一声,鼻中的气息在他脸上散开,“吕博士才华出众、淡然坦诚,又是如此深明大义……叫我想起一个人来,可惜他已葬身在江中……”
“您说的可是前河南尹殷元皓?”嘉乐问了一句,表明立场:“殷大人的风采,小臣望尘莫及……他曾是您的左膀右臂,可惜竟……小臣虽不才,但对殿下的景仰之心丝毫不逊于任何人,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吕博士言重了,只是你选的这个时机,让人难免生疑。”申屠鹰直言不讳,“你与我三哥的干系,我早有耳闻。”
嘉乐放声一笑,申屠鹰一惊。
“殿下向来看人察事洞若观火,小臣只是区区一名礼官,怎有能耐阳奉阴违?何况任何一个决定都是审时度势、通权达变的结果,吕某不能免俗,自然是多番考量、权衡之下,才有今日的冒昧求见。”嘉乐的话不乏道理,“……于公,只有您才是众望所归;于私,山老师和山小姐的离世恰让小臣打定决心追随殿下,只有您才会将心比心,与吕某有着天然的亲近……”
“说到三殿下长沙王,”嘉乐顿了顿,现出不满的神色来,“实不相瞒,小臣与三殿下有夺妻之恨……他强取豪夺、欺男霸女,将小臣未过门的妻子强纳为妾……无奈小臣身份低微,又一时鬼迷心窍,贪恋他施舍的官位——吕某出身寒门、一介布衣,单凭一己之力,哪能轻易求得富贵荣华?”
“太常博士在您看来,实在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官,可是对于当时的吕某而言,就犹如鲤鱼跳过了龙门,足有大好的前程可供期待……”嘉乐像是在坦露心路历程,言语中拿捏得当,既无焦灼的野心,又无深沉的心机。
申屠鹰的迟疑由深转浅,笑道:“我以前赏识你不单单只是因为你的才学,你身上有一种超脱的气质,既吸引人、又排斥人……现在听你这席话,倒觉得你真实可亲起来,说实话,我更喜欢普通人一些——因为好驾驭……你刚刚好,有心气、有弱点——和殷元皓一样……”
嘉乐没说话,看着他,笑了笑,心头冷冷的。
“这样吧,尚书令魏明已死,我荐你顶他的职缺。”申屠鹰一诺千金。
嘉乐叩拜,俯地的那一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喉管里发出一种陌生的音调——亢奋、热烈、虚假:“微臣谢过殿下,凭殿下差遣。”
走出大司马府门口的那一瞬间,嘉乐如释重负,铜驼街的两侧是高大的梧桐树,传说中那是凤凰栖息的地方。他一步一步,步履维艰,突然就想起曾经在殷元皓府上,他醉酒后对自己说过的话:“……那天我把金指环扔进水里,是想和过去的自己道别。我不想玲珑牵挂着我,准确的说,我更不想自己继续思念着她……我尝尽了出身贫寒的苦,不想再继续做殷碧海……成都王殿下提携了我,我才有机会成为驸马,才有机会做上高官……”
嘉乐仰起头,阳光从梧桐树叶的缝隙中溢出,有些晃眼。他苦笑了一下,冥冥中觉得自己会成为下一个殷元皓。
这天夜里。
“涟漪,怎么还在一个人发呆?已经很晚了……”申屠鹰一边给她披上外衣,一边小声问。
“殿下……婢妾还是难受,一想到山姐姐的死,心口就痛得厉害……都是婢妾的错,多嘴多舌,好心也办成了坏事……您惩罚我吧,那样心里至少会安宁些。”涟漪脸上的泪痕像是才干没多久,眼眶微红,泛着莹莹的白色光芒。
“你何苦这么折磨自己?生死有命,再说人死也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要学会承担,总要想着以后……绮梦不会怪你,要怪,归根结底也只能怪我一人……”申屠鹰话中悲戚。
“殿下以后有何打算?”涟漪抱住他问。
“能有什么打算?国事艰难,我越来越力不从心……常常还会担心害怕……怕身处高位不慎跌落……也会常常后悔,没能恬淡少欲,去过一种远离争斗杀戮的生活……涟漪,你可愿与我浊酒一杯、相伴山林?”
申屠鹰凝视着涟漪,眼神中几许期待,涟漪瞬间有些慌乱,伸手去理散在身前的发丝,却被他一把握住……两人默默地看着对方,仿佛过了今宵,一切都会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涟漪将手挣出,抱紧他,好一会儿,才凄然说了一句“您要保重”,竟像是告别。
申屠鹰笑了,一动不动停在她的拥抱中,“你照料好自己便是,若是没有你,我还保重什么?”
涟漪抱住他的手颤了一下,她慢慢松开,将自己从申屠鹰身上分离,说出一句奇怪的话:“我会记得您的脸,虽然我第一次见到它时,它刺伤了我。”
申屠鹰却并不觉得奇怪,相反捧起她的脸说:“我也记得第一次见到它的情形——那么素淡却不肯屈服……我想我们终究是有缘分的,否则,你不会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我曾经反感憎恨申屠甬想尽办法在我身边安插眼线,可我现在却很感激他,如果不是他,我又怎么会遇到你?”
“难道您从未想过遇到我或许是一场劫难?”涟漪开口,四下一片静谧。
申屠鹰又是一笑,“我懂,‘皓齿蛾眉,夺命之索’嘛……绮梦也曾经这样提醒我……”
“可您依旧心甘情愿?”涟漪像是在说玩笑话。
“是。”只是简单的一个字,分不清真假。
涟漪去吻他,“我比您想象中无奈。”
申屠鹰回应着她的吻,“爱一个人本就是一件无奈的事情。”
“您会错意了。”涟漪的话和唇一样冷。
“那是什么?还是你有我不知道的难言之隐?”申屠鹰小心追问,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
“我从一出生就是一个错。”涟漪字斟句酌,说得很谨慎。
申屠鹰笑着叹气:“很多人都会这么认为,就像殷元皓、就像吕嘉乐,还有绮梦……有时,我也会这么觉得,生在皇室未必就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吕嘉乐今日来过?”涟漪回过神来问,“婢妾听嘴碎的丫鬟说起。”
申屠鹰点头,沉住气说:“他是来投诚的。”
“殿下信他吗?”涟漪又问。
“不全信。”
“殿下大可完全相信他……不管他是什么心思,他对殿下都是有诚意的。”涟漪不假思索地说。
“为何?”申屠鹰提起了兴致。
“很简单,他若是诚心归附,自然是真心;若是假意逢迎,他也是真心欺骗。”
申屠鹰哈哈大笑起来,笑罢说:“涟漪,你对人竟宽宏至此。”
“所以,殿下,您要相信所有的人对你都是真心实意的。换句话说,你根本不用介意人心的真伪——你只需要去索取,只需要在乎结果。”涟漪继续说,心思深不可测。
“这样倒省去很多烦恼,虽然自欺欺人。”申屠鹰想了想,下结论说,“看来是我犯傻了,糊涂有理。”
涟漪再度偎进申屠鹰怀里,平淡的语气里暗藏着心潮的起伏澎湃:“其实婢妾对殿下的感情很复杂,复杂到辨不出是非对错,我对您有爱有恨,两相交替、此消彼长,甘甜中带着苦涩,血泪中吐着芬芳……您无法悉数理解,可总有一天,你会彻底明白。”
申屠鹰只是草率地将她话中的浮沫撇去,固执已见地说:“我不知道你的心有几窍,虽说揣摩不透,可有些情绪也能感同身受。我对不住你在先,但及时弥补,总算没酿成大错……不像绮梦的事情,成了我这一生无法补救的缺憾。”
“婢妾有一言,一直没寻到时机说明,现在想着,斗胆相告……我总觉得,殿下对山姐姐的依恋超乎了男女之情,倒像是……”涟漪犹豫了一下,慢慢吐出两个字:“……亲人……”
“一开始,婢妾也以为那只是夫妻之间的恩爱,可是,婢妾是个女人,能看懂其中的玄妙……您看她时,眼里没有爱,却有一种胜过它的东西……”涟漪继续说,“但愿只是我过于忧心。”
申屠鹰沉默了一会儿,俯在涟漪肩头说:“借用你刚才说过的话,我和绮梦之间,你无法悉数理解,可总有一天,你会彻底明白。”
涟漪嘴角涌上一抹熟悉的微笑,她紧紧依在申屠鹰怀里,几分惬意、几分得意,只是依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