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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奕叔侄二人离了前厅,边走边聊,时而开怀大笑,时而且吟且啸……申屠瑾把口哨放入腰间,冷不丁冒出一句:“叔父,玉妃看上去十分温顺,要不是我无意听了她和吕先生的谈话,真要被哄骗过去了。”
申屠奕一听,大笑不止,眉宇间有着百转千回的柔情,语气随意不加修饰,听者却心中暗暗生羡,“这你倒说对了,今天要不是你和那个书呆子在场,我准见不着她低眉顺眼的姿态……你是见不到,她在我面前挥舞着小利爪的样子……”
申屠瑾眸子清冽,眨了眨,一脸坏笑:“叔父,这些年你纳的妾妃,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出人意料……我这几年四处游历,去过姜子牙当年垂钓的渭水之滨,都说‘愿者上钩’,叔父对这天下的女子使用的恐怕正是这种魔力吧?只需在人家如花似玉的姑娘面前一晃悠,哪里还要多费什么心神,姑娘们一个个地都跳上岸了吧?”
“你这孩子,油腔滑调,跟谁学的轻薄……让叔父猜猜,在外面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了是吧?”申屠奕在他后背重重一拍,懊恼却无奈。
申屠瑾假装“哎呦”一声:“叔父,你下手太重了吧,我可是你亲侄子。”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其实小的时候,我就特别不服气,明明你大不了我几岁,却一生下来就是我的长辈,我只得唯唯诺诺地跟着你,有趣的是,那时你也不过十来岁啊。现在想想,我那时何必敬畏你。”
两人都大笑起来。
“你就这么没大没小吧,反正是我宠出来的,什么破烂摊子还不得我来收拾?”申屠奕佯装无助和不平。
瑾不高兴了,说:“叔父,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
申屠奕忙说:“我是个带兵的人,在你们这些文绉绉的人面前,不正是‘粗人’么?哪有跟粗人计较粗话的道理?何况叔父是话糙理不糙。”
瑾澄清说:“叔父哪里是‘粗人’?跟我来这套说辞,就是见怪。我一装着跟你计较,你就急……我小时候不知使了多少次这种伎俩,不知为什么,你总是相信,从未识破我。”
申屠奕仰头大笑,好半天才说:“你再使一千次一万次,我仍然相信。”
瑾默默地叹息,轻声说:“谢谢你,叔父。”
“混小子,你知道吗?你越长大,我其实越害怕看到你。”申屠奕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悲怆。
“是因为我长得像父王吗?”瑾心抽了一下,强烈的。
申屠奕点头笑笑,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你的神韵和哥哥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同的是,他稳重中庸、沉稳谦和,而你,”申屠奕故意停顿一下,拉长声音说,“——是个混小子。”
瑾一直在很认真地听申屠奕说话,听到这末尾一句,笑了起来,冲口而出:“叔父你总是欺负我。”
两人再度大笑。申屠奕叔侄之间像父子、像兄弟、像朋友,世间的感情错综复杂,旁人无法感同身受,局中人偶尔也会混沌。
“叔父,你吃吕先生的醋?”两人走走停停,话题不断。
“对啊。”申屠奕张嘴便说,“前面便是书婉的住处,要我带你进去么?”他放慢脚步,也放慢语速,“玉妃的事情有空我详细说给你听,她是我费尽心力求来的,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叔父,叔母还是那样吗?”
申屠奕“嗯”了一声,“至少对我还是那样”。
“她应该还在怨恨我吧。”申屠奕在书婉门前不远处站定,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缓缓地说。
“你应当把事情说明白的,叔父。”瑾也望着那扇门,漆黑的眼珠深不见底,“她在心里始终信你,她对你的感情丝毫不逊于你对她。”
申屠奕摇头笑笑,一拍他的肩,“你安慰人的本领欠火候。”
瑾欲言又止,眼眸低低一垂。
大司马府。
涟漪和珑韵并肩坐在鱼池边,池里游着一尾一尾色彩斑斓的鱼儿,看似惬意无比。
“涟漪姐姐,殿下心里这么在乎你,其实你应该寻个机会求一个婢妾的身份。”珑韵见四下无人,掩住嘴小声说。
涟漪微微一笑,语气淡漠倔强,“我怎么敢有这样的非分之心?更何况一个妾女的身份,我在心里也是不屑的。倒不如这样无名无分,无论殿下是怜惜还是憎恶,我都不会有被抛弃冷落的感觉。”
珑韵很是惊讶,张着嘴一时间无以应答。
涟漪见状,低头缓缓说:“殿下心里想必还是忌讳我的,他若有心,恐怕侧妃的身份也能给我。”说完,神情中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不羁与不甘,可那张脸终归过于落寂,轻松而容易地将小小心事掩盖了过去,“我能奢望什么呢?现在得到越多,耗费的心力越多,到时一切清算的时候,我会痛不欲生吗?”她在问自己,带着旁人看不透、摸不着的恐惧与忐忑。
“涟漪姐姐,你在府上太受委屈了。几位侧妃总是刁难你,尤其是宋侧妃。”珑韵并没有深究涟漪的话,她也没想过要细细品察,只是一味替涟漪抱不平与不值,“希望殿下哪天清算王府的时候,能狠狠治治她。”
珑韵圆圆的眼睛随着着池中的鱼儿移来移去,弯弯的柳叶眉毛最是常见,唇色也并不饱满红润,最动人时便是那开怀一笑,两颗小虎牙异常可爱。
她像忽然想起什么,急着问:“对了,姐姐,那位跟你一起来的车夫大哥叫什么?我见过他好几次,可都不知怎么称呼。我觉得他人还挺有趣的,而且深藏不露……”说着说着竟咯咯笑了,“姐姐,你不知道的,府上的人都只当他胆小如鼠,可你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吗?”
珑韵一脸神秘,笑声里是一片纯粹。
“你看到了什么?”涟漪的嗓子突然清朗锐利起来,眼里飞速闪过一缕狠劲儿,可又立刻柔和下来,一切好像只是瞬间的错觉。
珑韵天生有些粗线条,依旧沉浸在自己偷偷的愉悦中,眉飞色舞地说:“我猜车夫大哥爱上我们府上哪位姑娘了,好几次我值夜,都过子时了……还看见他……在府内废弃的那口枯井旁……我想着若不是与人有约,谁会大半夜到那阴森可怖的地方去……”
“那你看到那位姑娘了吗?”涟漪笑容满面地看着她,很感兴趣地追问。
“看到过一次,不过那姑娘一身黑衣,背对着我,我认不出……最不得了的是,车夫大哥一身轻功俊得很……”
涟漪不再笑,冷冷地说:“珑韵,那么晚了,你去那里做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殿下曾在盛怒之下将府上一个顶撞他的乐伎扔在那口井里了……”
珑韵打了一声呵欠,满不在乎地回答:“我当然知道,我也不想去,可是宋侧妃的差事不好办。大半夜的只要殿下不在她那儿过夜,她就要折腾奴婢们去采安神草,那东西也就那晦气地儿有……她还定要沾染着新鲜露水的……别的姐妹都胆小,可我自小胆大……”珑韵陷入回忆中,笑容变得有些苦涩,却又带有微弱的甜蜜。
“韵儿,车夫的事情你还对府上别的人说起过吗?”涟漪打断她的沉思,装作不经意地问。
珑韵摇头,“府上的事情我哪里敢到处乱说?祸从口出的道理我还是知道一些。何况,这府上我就信任姐姐你。”
涟漪语气轻松了一些,温柔地笑道:“韵儿,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说……你单单说给我听,是不是因为你担心那个姑娘是我?”
珑韵不好意思地摸摸前额,“姐姐,我没那么重的心机,可是实在放心不下,毕竟车夫大哥在这府上跟你是旧识……”
“谢谢你,韵儿。”涟漪不由自主叹了一声,“车夫叫阿丑……他从小与我一起长大,我们都是孤儿,被人收养,寄人篱下,身不由己……如今我被置于这是非之地,阿丑放心不下,执意要照应我……他本来一身本领,足以保护自己,可是他选择了任人欺凌,都是为了不要让殿下猜忌、为难于我……”
“那个黑衣女子确实是我,我亏欠阿丑的太多——今生是偿还不了……今生只能先偿还了另一个人的债——他收养了我们……哪怕贱如蝼蚁,我们终究是活下来了。”涟漪悲切切地说,凄然无比,“这个世道,能活是件多不容易的事。”
珑韵只是一笑,眼中闪着泪光,“姐姐,刚才我说自小胆大,你知道为什么吗?”
涟漪不语,只是看着她,视线有些模糊。
“那是因为我是殿下从乱坟岗捡回府上的,那年我十二岁,还在成都郡……殿下对我恩重如山,我虽然做不了什么,可我会用心去做。”珑韵很笃定,像是坚守着一种信念。
“看来我们是同病相怜。”涟漪拉起珑韵的手,颇有几分动情。
“是的,我们都有想报答、想守护的人。”
“但愿我们都能得偿所愿。”涟漪表情复杂,半晌才接着说,“珑韵,能不能为我守着这个秘密?”
珑韵轻轻点头,“姐姐你有苦衷,我能谅解。只是姐姐要答应我,你和阿丑哥不会有任何对不起殿下的事情……殿下对姐姐是真心实意的。”
涟漪迟疑了一会儿,轻轻点头,“我与阿丑只有姐弟之情,韵儿你放心。以后我不会轻易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