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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天空是灰色的,云层是低垂的,苏州城像一座沉睡的巨兽才刚开始苏醒,千家万户还像是一副淡淡的水墨。
在倚红偎翠书寓的对面的一座角楼上,布置清雅的房间里,三个人正在对饮。其中一人身材已经微微发胖的中年人,长长的眼,方方的脸,穿的富贵看起来很威严,留着很长的洁白的指甲,显而易见是个财主。
另外一个年轻人怀里抱着一把薄如蝉翼的战刀。最末了一个长着一对斗鸡眼,正是失踪已久的工部营缮主事李日宣大人家的公子李石湖。
马明奇说道:“消息可靠吗?”
中年人恭敬回答:“大人,苏州卫所跟这件案子好几年了,大部分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只在关键处糊涂,这次绝不会错。”
马明奇说道:“指挥使大人对你们苏州卫所很不满意,老张你自己也要有些心理准备。这是皇上亲自关照的大案子,恰逢太后大寿,福王就藩,用钱的地方多得是,我估计上头会对你有所行动。”
“是是是,我是罪有应得,能保住命还多亏了百户大人您多多美言。”
“你也是个总旗官不用对我如此卑躬屈膝。”马明奇说道。
老张汗颜道:“锦衣卫在全国将近五百个卫所,怕是只有我办事最不利了,女贼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潜伏了这么久,我居然一点察觉都没有,和土鸡瓦狗有什么区别,白瞎了指挥使大人对我一片信任,惭愧死了。”
“你老张的人品北镇抚司同仁无人皆知,你从力士、校尉,一步步的爬到今天不容易。也曾让无数的贪官污吏,黑道巨擘折在手里,银钱上也没有大的过错,指挥使大人还是信得过你的。至于花无影,谁也想不到她能跑到暗门子去当一只野鸡,所以你也不算是丢了大人,不必太过于放在心上。”马明奇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正在把玩一只瓶子,里面装着一只灵巧的小蜥蜴。
“马大人,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老朋友有什么不能说。”
老张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早就想到过花无影可能躲在花街柳巷,借着窑姐的牌面隐藏真实的身份,所以我早就去查过,但什么都没查出来。外人听不出我这话的分量,但你知道咱们锦衣卫不是吃素的,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马明奇微微一震,走到窗户都很宽大,从窗内看出去,满城秋色,俱在眼前。马明奇将一杯‘玉壶冰心’,轻轻地送入嘴中。
李石湖凑过来,大惊小怪的喊:“我草,这娘们长的好——”
马明奇顺着他的手势一看,发觉楼下正有一个穿着白裙的婀娜多姿的丽人走过,脸上虽然蒙着面纱,却掩不住绝世的姿容。
“我不喜欢这种一本正经的俏娘们,前几天有个西洋人对我说,这种女人在他们国土叫什么‘淑女’,其实放咱们大明朝就是大家闺秀,我从小对女人喜欢胡吃海塞,不喜欢细嚼慢咽,白送我我都不要。”马明奇不以为然的撇撇嘴。
李石湖指着那白衣女人的大长腿点评道:“说你是粗人你还真粗起来了,我指点你——女人不是看外表的,就拿此女来说,表面冷若冰霜,一本正经,书香气十足,其实上了床肯定比谁都浪!”
这厮嗓门太大,没成想被楼下的女子听见少许,她蹙着眉头向楼上一瞥,吓得李石湖赶忙把脑袋往后缩。
“怎么不嘚瑟了啦?”马明奇讥笑道。
“我认得她!”李石湖一边擦汗一边说:“娘的,差点出丑!”
马明奇:“怎么——”
老张皱着眉头说:“我也认得她,他是吴县县令吴有才的大娘子,难怪李公子有点后怕了。”李石湖笑道:“调戏官家娘子罪名太大,我吃罪不起。咱们还是说点正事儿吧。我们门主的事儿,你们打算怎么办?”
马明奇从袖子里掏出一卷东西:“李公子看得起我,我也不敢怠慢,事儿给你办好了,这就是刑部的批文——”
“刑部的批文应该在驿站,这你也拿得到?”李石湖惊讶的喊道。
老张说:“锦衣卫办案,就算是直隶总督也要给面子。”
李石湖赶忙打开批文,看完之后笑道:“案子发回重申,我家门主有希望了,说好的每人一千两银子,绝不会少了你们的。那我就先告辞了。”
马明奇做了个送客的姿势:“不送。”
马明奇回头对老张说:“你刚才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实话告诉你,我可不是为了李石湖的一千两银子才帮陈凡的,我见过他,知道他的本事,咱们老兄弟在花无影的案子上栽了,不但是你们苏州站的兄弟栽了,连我也栽了。栽了就必须挽回来,不然以后升官发财的事儿甭想了——”
老张苦着脸摇头:“听不懂!”
“我又有实话告诉你——”马明奇压低了声音说:“皇上要给皇太后办七十大寿,舍不得动内帑的银子,可是户部只剩下两百万两官银,咱们大明朝有律法,国库银两低于两百万两一律不得出库,也就是家底不能动。所以皇上急的嘬牙花,跟百官大发雷霆,破例临朝拿下了户部的两个头头——懂了吗?”
“你想把花无影的藏银找回来,为皇上立功,可这跟陈凡有什么关系?”
马明奇像是忽然矮了半截:“说起来也是生气,陈凡这小子有一种特殊的本事,呃,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他的破案方法我从没见过,听都没听过,也许是他天生的吧。反正他肯定可以帮助咱们立功就是了。”
老张哭笑不得的说:“可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主谋?”
“就凭这个——”马明奇把把玩许久的小蜥蜴举起来说:“这是花无影的东西,我见过。花无影死的时候它不在,否则死的就是别人。这小东西剧毒无比,吹口气都能要人命,为什么没起作用?”
“为什么?”
“因为有人把它装瓶子里了。前几天苏州城又出了一桩无头女尸的案子,我在现场无意中发现了他。当时陈凡还在牢里关着呢。”
老张说道:“可你为什么把公文交给李石湖?”
“李石湖是本案的重要证人,但出事之后却被人打晕了绑架了,醒来的时候案子已经定下来了,现在出现正是时候。而且,嘿嘿,我觉得现在锦衣卫插手还有点早,最好还是暗中查访。”
老张眯着眼睛一笑:“查谁?”
“你不一直都在查吗?”马明奇冷笑。
一阵唢呐声从远处来,渐渐逼近,两人急忙把脑袋伸出去看。不看还好,看完之后全都吓了一跳:“吴有才!”
吴有才头上扎着大红布巾,披红挂彩,跨马游街,身边跟着两列衙役,手里举着木牌,上面写着大大的‘喜’字。后面跟着一顶八人抬的大花轿。
“你不说吴大人的夫人刚过去,这怎么回事儿?”
“我哪知道,刚刚明明是他的夫人——”
马明奇挠了挠头:“看样子是娶了一位平妻吧!”
梅雪嫣远远地看着这顶八人抬的大花轿。眼神里流露出轻蔑的颜色,不是愤怒,是轻蔑。她想,有些女人就是贱,但最贱的还是男人,娶了这样的贱女人还要吹吹打打,搞得满城皆知,这种贱的境界简直旷古绝今。
而她自己也很贱,因为她要和贱女人贱男人一起生活,平起平坐,她不是贱人难道还是贵人吗?
“我梅雪嫣自由读书,深知礼义廉耻,岂能纵容贱人苟合!”然后她又咬牙说:“做好人又有什么用,做了一辈子好人,到头来敌不过贱人的一盆脏水,这好人不做也罢了。往后我,我也做个坏女人——”
她忘了自己在人群里,这时听到周围吵吵闹闹才回过神来,顿时脸上火辣辣的,羞的无地自容,逃跑似的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她从一家酒楼里走出来,手里提了个食盒,径直奔着苏州府衙的方向去了。
男牢门口,狱吏拦住她问:“干什么的?”
“牢头大哥,我想见一见陈凡,我是他妹妹!”
狱吏仔细打量梅雪嫣:“长的不像?”
“这位爷好眼力,奴家和哥哥不是一母所生!”
“同父异母!”狱吏摸着胡子嘿嘿的淫笑,眼睛在梅雪嫣鼓鼓的胸膛上打转起来。梅雪嫣的心里的杀机直往外冒。忽然她的脑海里冒出个念头,啊,你刚才不是还鼓励自己做个无耻的坏女人嘛,现在牺牲色相的机会来了,你上啊,你上啊?
她鼓了好几次的勇气,终于把一两碎银子递过去,硬邦邦冷冰冰寒着脸:“给!”
“怎么说?”
“孝敬爷的!”
“嘿嘿,姑娘真有心。”
狱吏一伸手,她赶忙把手缩回去,然后蹲下把银子放在地上:“奴家绝无和你肌肤相亲的道理,银子放在地上,请自取。”
狱吏不高兴的低头捡起来,拉着脸说:“这点银子不够,陈凡是重犯,按理不能探监,我也是因为小娘子你长的标志,所以有个折中的办法!”
“什么办法?”
狱吏淫笑着作势欲扑,梅雪嫣吓得差点晕倒,倒退三步,扔出一锭十两的银子,颤声道:“够,够了吗?”
“我宁可不要这十两银子。”狱吏点头:“够了够了,进去吧。”梅雪嫣一边往里面走一边痛苦的想,完了,原来坏女人并不好做,看来我连做坏女人的本事也没有,我真是个没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