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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我诞生在雉族灵谷,这里是整个雉族灵气最充沛繁盛的地方,地下蒸腾而出的灵气浓厚得有了实质,如云蒸霞蔚,五色流光,充满了整个灵谷。
这是雉族的圣地,外族不得入内,而且,即便是雉族中,也只有德高望重、法力深厚的长者才可以前来修行,从而借助这满谷的灵气,得到最纯净高深的法力。
古往今来在此孕育的雏鸟,我是第一个。
能得到这样的殊荣,并非因为我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世,也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天赋异禀,而是因为我将是飞禽一族的王后,凤后。
五百年前,凤族的王亲自将我的蛋送到灵谷,并叮嘱雉族族长,要在灵谷将我孕育成人,在我成年那日,他会来迎娶我做他的妻子。那日后,我便被送到灵谷,享受雉族最高贵的待遇。
对于这件事,我很疑惑地表示过疑问,那时我还是个甩着麻花辫的小小毛丫头,咬着一枚谷中结出的灵桃,趴在云婆婆腿上问:“他怎么知道我是雌鸟?若我是个雄的,难道他也要娶我吗?”
云婆婆是唯一长留谷里修行的长辈,自我记事起,从不曾见她离开过谷中半日,当然,我能这么清楚地把日子精确到日,那是因为我也没有离开过。对于世间的一切,除了那每年来探望我一次的族长,便都是由将我抚养长大的云婆婆口中得知。
虽然她常常对我的调皮捣蛋和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表示无奈,却从来不曾对我失去耐心,总是用和蔼的面容相对,比如听了这个傻气十足的问题,她就慈祥地笑着,抚了抚我的两个粗粗的辫子,亲切笑道:“那是因为,凤王知道你会是雌鸟,并且将是他唯一的王后。”
我年纪小,注意力不集中思维跳跃得厉害,立刻便被一个词语吸引了,马上表示了异议:“唯一?不对吧,世间的雄鸟不是都要娶好多好多雌鸟的吗?今年和这个生一窝蛋,明年又和那个生一窝蛋。修炼成人形的,更是会把好多好多漂亮雌鸟都娶回家里去,让她们一窝接一窝生蛋。”
云婆婆被我的“生蛋论”逗得哈哈大笑,说:“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咽下一口脆脆的桃子,察觉自己大概是说漏了嘴,可是想想云婆婆从来不出谷,大约也不会泄露出去,于是我很没义气地决定出卖族长:“上回送族长出谷的时候谷口来了一群人,一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姐姐泪汪汪拉住族长,说大夫人抢走了她的蛋欺负她,一个不那么漂亮的阿姨恶狠狠跑上来要打那个姐姐,还说她是胡说,后面还跟了好多高矮胖瘦的姐姐阿姨,叽叽喳喳吵得我耳朵都快聋了,最后还打成一团,每个人都鼻青脸肿的,好难看呢。后来族长偷偷告诉我,那些都是他的老婆,他还求我不要告诉别人。”
我在这谷中长大,见过的只有云婆婆,族长肯定是不想让云婆婆知道,怕自己每年来这里都会觉得很丢脸吧。
云婆婆听了,却没有嘲笑族长,只是略有所思地沉了眉头,不知联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眼角的皱纹仿佛最古老的树皮,皱起深深的褶皱,眼中浓浓的是我看不懂的情绪,只让我觉得她似乎有些伤感,伤感,我还不大懂得这个词表达的是什么样的意思和情愫,可就是莫名觉得就该是它。
“飞禽一族,大多是一夫多妻,雄鸟羽毛绚丽,色彩斑斓,向雌鸟炫耀求爱,一旦□□完毕,它便飞离鸟巢,另觅新欢,这是飞禽族的天性,然而,也有例外。”云婆婆缓缓地说,她粗糙而温暖的手抚着我的头,眼中笑意满满,“比如大雁、鸳鸯、杜鹃、天鹅,还有——凤凰,”她捏了捏我立刻竖起的耳朵,笑道,“凤凰是忠贞的鸟儿,一旦选定了伴侣,就会永生永世,不离不弃。阿缘,你有好运气呢。”
她捏得我耳垂发痒,我爬起身,揉了揉耳垂,问:“凤后就是凤王的伴侣吗?”
云婆婆笑得皱纹舒展,仿佛年轻了许多:“是呀,就像阿缘的名字,这是你和他的缘分。”
阿缘这个名字也是凤王给我取的,从我自蛋里挣扎着出壳睁开眼睛的那一天至今,我所有的生活里都深深烙上了这个人的印记,他从未出现过,但却无处不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将会嫁给凤王做王后,而我对他,却一无所知。
云婆婆像个知道很多秘密的神仙婆婆,可是她轻易不肯多说,那天的话题后来被我发散得很远,从飞禽的一夫多妻说到青龙的妻山妻海再说到母老虎的天性凶悍,后来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扯远了,想要重新问“如果我是雄鸟还会娶我吗”这个问题,但她并没有再回答我,只是微微一笑,任我撒娇撒泼也全然没用。其实我有种感觉,那天如果我没有扯开话题,而是直接打破砂锅问到底,云婆婆大概会告诉我的,可是这个机会被我自己错过了。
好吧,其实我并不是个胡搅蛮缠的山雉,既然你不告诉我,我以后去问凤王本人好了,反正他已经昭告天下将来会娶我,如果他不反悔的话,我和他总有一天会见面的,那时候或许我可以变成个男子去骗骗他,看看他的反应。
我顿时觉得这个主意绝妙,立刻便想了三四种方案,从白面书生到青面獠牙再到大腹便便的眯眼胖男人,我每一个都尝试了一遍,兴致勃勃地对着溪面演示了一下效果,最后定下来一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屠夫样子。可是玩着玩着自己也觉无聊,就一脚踢乱了溪水,现出雉鸟原形,扑腾扑腾飞到谷中最高的那株梧桐树上,再变回人形,枕在顶端一颗粗壮的枝桠上,看着一天轻薄棉絮般的白云发呆。
这是谷中最高的地方,也只有这里,才能没有阻碍地看到纯净的蓝天,而再往上,在梧桐的树冠最顶端,连着一个圆弧形透明结界,晶莹流光,如罩子般罩住整个灵谷,将一谷蒸蒸喷薄的灵气尽数笼罩其中。
飞鸟天性向往蓝天和自由,我刚学飞的时候不知道这结界的存在,以为自己能飞出这个自幼生长的山谷,见识见识外头的世界,一时欢喜雀跃得翅膀都发抖,结果越飞越高,正要越过这梧桐,却一头撞在结界上,两眼发花从半空一个跟头栽下来,要不是云婆婆接住我,只怕这条小命早丢了。
现在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二十年,飞翔对我来说早已不是问题,灵谷虽然占地不小,但我只用一天时间就能飞遍每一个角落,山谷越来越令人乏味,虽然这里有善解人意的云婆婆,有一年四季常开不败的美丽鲜花,有满谷挂满累累果实的树木,有潺潺不断的清澈溪流,有如仙境般腾腾的烟霞灵气,可我就是觉得乏闷。
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同龄的玩伴,没有见过巍峨的高山,在山顶迎着飒飒山风和蓬勃云海开怀大笑,更没有和人在宽广的江上乘舟,一日千里,看尽两岸桃花。
再过十年,我就要成年,云婆婆说,飞禽一族的百岁成年,大约是人类十六七岁的年纪,四象界的少女们在这个时候可以束起长长的乌黑头发,穿上大红的嫁衣,嫁给心爱的男子,而我,连什么是情和爱都不知道,从来没有人教过我,也从来没有人爱过我。
十年后,我就要嫁给凤王,成为他的王后,享受飞禽族所有臣民的敬仰爱戴,可我根本不认识他。
我不可避免地觉得抑郁了,哪怕是云婆婆所说的“缘分”也不能让我开心,病恹恹地缩在溪边竹屋里我的小床上,三天三夜滴水未沾,云婆婆束手无策,只得请来了族长,族长也吓了一跳,匆匆忙忙地离开,当天夜里带来一个陌生的同族老人。
这位老人须发皆白,面容严肃,不苟言笑,他仔细诊了我的腕脉,又细细看了眼底舌苔,最后详细问了云婆婆我这几日的起居情况,族长待他极为敬重,见他这般煞有介事,不免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问我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老人只是捋了捋花白长须,并未回答,但我察觉到他炯炯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透过皮肉肌骨将我深藏的心事看得一清二楚,而这目光,却分明是不悦的。他身上威严气息太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不喜欢我,又觉得他目光太犀利,承受不住,便有些畏惧地往云婆婆怀里缩了缩,几乎想把自己藏匿在阴影里,半寸也不要展露在他目光下。
幸好老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留下了一个青玉瓶,里面有三粒药丸,让我一日一粒,吃完就会好了。云婆婆大喜,立刻倒出一粒就要喂我吃下。
药丸似乎是新制的,散发的香味十分清新浓郁,鲜红的颜色,饱满可爱,滴溜溜在手心打转,好似一粒莹如珊瑚的相思豆。我放到口中,立刻便融化成一股甘甜汁液流入喉咙,不多时,胸腹间里传来一阵暖意,流到四肢百骸,立刻便有了充沛的力气,连带着精神也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