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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过后,春风拂来,万物复苏。
翰林院门前的积雪融化得七七八八,大清早的,清风阵阵,仍含着清冷的气息。
楼湛下了马车,走进翰林院中,才一进去迎面就走来几个同僚,呵呵笑着拱手道:“楼大人。”
方才下朝时被萧华留下来谈了几句话,这些同僚的眼神愈发奇怪,原本就因为他们莫名其妙涌来的热情而有些不适的楼湛更为不适,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几位大人可有要事?”
一个白胡子老头抚了抚胡子,又打量了楼湛两眼。
自上月扬州之战告捷,平顶叛乱的大军归来后,又流传起了楼湛的不少事迹。原本声名狼藉的楼湛在潜移默化中,竟然慢慢成为了一代女英雄,朝廷里已经有小半人开始转变对她的看法,尤其是这些一同编书的大臣。
想起以前的态度,他们又不好凑上去热络,只得挑最近流传甚广的八卦事件。
“听说楼大人同靖王世子订亲了?”
楼湛:“……是。”
虽然早就订了,可仪式是前几日才举行,靖王夫妇还来了一趟云京,去安抚了一下暴躁的太皇太后。
“敢问楼大人准备何时同世子结亲?”
楼湛眉尖抖了抖,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何八卦到了如此地步:“……不急。”
若是同萧淮成了亲,就得回到业阳。届时她也得辞官,可如今编书未成,大理寺那边也还未有交代,孙北对她寄予厚望,待她不薄。何况楼府也尚未安定,先是萧暮留下一封信跑了,再是楼息闹着要从军,楼挽也忙着春闱,就这样成亲而去一走了之,她实在放不下心。
萧淮虽然连连叹息,但也只得无奈随她。
翰林院里的气氛很奇怪。
众位大臣每日盯着楼湛的眼神莫测,盯着沈扇仪的眼神防备,叹息了又叹息,楼湛只觉莫名其妙,直到有一日,偶然听到几个大臣的窃窃私语。
“……楼大人也不小了吧?”
“今岁也是二十了,老大不小,该嫁人了。”
“是啊,虽然损失一个难得的女吏颇为可惜,但……再拖下去,嫁去了靖王府,多少是会有闲言碎语吧。”
“唉……”
楼湛默然无语:“……”
说起来,双十年华,确实不小了。
她悄然离开,呆呆在书案上坐了半晌,直到沈扇仪忍不住她这样迷茫的神情,过去晃了晃手,她才恍然回神,揉揉太阳穴。
“想什么呢?一副丢了魂的模样。”
楼湛蹙了蹙眉:“……想萧淮。”
沈扇仪勃然大怒,啐道:“格老子的!”
话毕拂袖转身离开。
楼湛哭笑不得。下了衙,回到楼府时,每日定点从靖王府过来蹭吃蹭喝的萧淮和青枝已经就坐。楼息正围着萧淮转,看那模样似乎又在缠着萧淮劝劝她同意他去参军。
看着楼湛回来,萧淮笑了笑:“今日进展如何?”
楼湛颔首:“资料已经备全,接下来着手编排。”
萧淮看她一脸认真的模样,目光含笑,心中微叹。当初就不该让楼湛接下这个什么总编撰官的……
楼湛坐到萧淮身旁,正欲说点什么,萧淮向她递来两封信。楼湛心中奇怪,接过来翻开看了看。
第一封信是大理寺卿孙北写的。他近来频频病发,已经暂且回乡休养,楼湛也拜会不得,没想到他老人家会主动写信过来。信里的话不多,主旨就是:大理寺不用管了,会有人管,该嫁人就嫁人,别耽误自己。
楼湛:“……”
为什么八卦会传到孙北耳中去……
萧淮见脸色奇异,凑过来一看,不由失笑出声:“我还道父亲去找孙大人喝茶是为何……”
楼湛面无表情地拆开另一封信。
是江锦写来的。
江家已经安定下来,江蕴采也重新活蹦乱跳,江锦这封信奇长无比,写满了江家名下的钱庄、布坊、酒坊、胭脂坊、船坊、玉器古玩等等店铺的方位与价值,楼湛眉尖抖了抖,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往最下面一看,是江锦叹息般的语气:外甥女要出嫁了,舅舅这儿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除了这些店铺还有一些奇珍异宝,等大婚时直接送去……
……
嫁妆?!
一穷二白了两辈子突然暴富的楼湛忍不住再重新看了一遍信上所写,萧淮又递来一个盒子,道:“同一封信一起送来的。”
楼湛顿了顿,打开盒子一看,全是地契房契一类的东西,上面写的都是她的名字。
楼湛无言,默然片刻,吩咐人将东西收好,决定此后先去江家一趟,把这些东西还回去。
日子又恢复了平淡,楼息依旧吵吵嚷嚷要去参军,闹得楼府鸡飞狗跳。春闱结束,楼挽考中会元,一时间风头无两。
楼湛走在路上都能听到平头百姓在议论楼家,时不时还能听到有人感叹“楼大人怎么还不结亲,世子该等急了吧”,便选择性无视。
春日已来,城中小河解冻,杨柳也抽出了嫩芽。楼湛盯着拱桥上垂下的柳枝,眯了眯眼,再看向旁边的小茶坊,依稀想起了这是去岁同萧淮碰到的地方。
楼挽……
犹豫良久,楼湛叹了口气,慢慢踱步回府。萧淮被太皇太后叫进宫中还未回来,楼息正在赌气,等着她的只有楼挽。少年的身量已经比她高出一些,秀逸的面容依旧显露着羞涩温柔,只是比往日少了些许自卑和小心翼翼。
楼湛笑了笑:“阿挽。”
楼挽脸色一肃:“是!”
楼湛摇摇头:“不必如此。阿挽……你说,一个人是知道真相重要,还是活得开心重要?”
楼挽思考了一下,肃容道:“若是不知真相,岂不是如孩童一般,只能懵懵懂懂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若是阿挽,阿挽一定是要知道真相。”
楼湛沉默半晌,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他,转身离开。
楼挽看完信,知道他的身世后会有什么表现,不是她能预料的。她只能暗暗祈祷,楼挽千万不要钻牛角尖。
一夜过去,楼挽的表现出乎意料的平静。
楼湛本来想问问他的想法,看他依旧如往日一般,还是没有问出口。
直至楼息真的去参军前的一夜,楼家的饯别宴上,他才喝得微醺,低声对楼湛道:“阿姐,对不起,我想我还是当一个懵懂的孩子最好。”
他的眸底光芒微敛,尽是复杂与痛苦之色。楼湛抚了抚他的头,没说什么。
《山川录》的编撰也差不多收尾,接下来的事可以交给沈扇仪一个人处理。按照原本的想法,楼湛递了辞官信,准备同萧淮一齐回业阳成亲。
楼府一下子就要少了两个主人,岚姑眸中也微微含泪。楼挽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心情却极为低落,扬州也算是一个伤心地,他斟酌许久,只向楼湛揖了一个大礼。
“阿姐珍重,愿同世子百年好合。”
在云京外分道扬镳时,楼湛举目望去,城门边竟然站了许多人,仔细一看,沈扇仪,孙北,大理寺一位主事,张御史……还有□□书的众位大臣。
他们遥遥站着,脸上都带着微微笑意,朝着楼湛郑重地揖了揖手。
楼湛眨了眨眼,忽然就觉得眼睛发涩。
***
靖王世子的婚宴,并不铺张。只是各方送礼的络绎不绝,最为耀眼的一是宫中送来的,二是江家送来的,三是陈家送来的。
陈子珮也来了。
云州离扬州本来就近,他来倒也正常。只是来就来,还携带了这么多贵重礼物,楼湛就不得不怀疑了:“你哪儿来的那么多东西?”
陈家在南平王的掌握下几乎毁于一旦,陈子珮此时该是两袖空空才对,又是从哪儿捞来这么些东西?
陈子珮笑得一脸狡黠:“狡兔三窟,我怎么可能把命脉真的交给了南平王。”
楼湛无言。
这种突然暴富的感觉……真是太不真实了。
送回江家的那些房契地契被送回来,楼湛掂了掂,比原来又厚了许多。
萧淮乐不可支,让她收着。总归是江家一点心意,江锦正忙着江家的清理和恢复来不了,心里总觉得愧疚,送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也真不算什么。
大婚在六月的一日举行。
萧淮等了太久,含笑看着凤冠霞披的楼湛一步一步走进,伸手将她的手握住,闭了闭眼。
终于可以牵住她的手永远不放开了。
江蕴采和陈子珮蹲在一边看着新人礼成,不住地叹气。
“可算是嫁出去了,我还以为阿湛这辈子是嫁不出去的。”
“可不是?”
两人对望一眼,忽觉颇有眼缘,江蕴采大喜过望,一把拉住陈子珮:“我怎么觉得咱俩一见如故呢!”
陈子珮也是一脸惊喜:“英雄所见略同!”
“敢问阁下高名大姓?”
“免贵姓陈。”
“在下姓江。”
两人说完都沉默了一下。
陈子珮:“……平漓江家?”
江蕴采:“……邑南陈家?”
陈子珮大怒:“奶奶的!上个月把我家商船截了的是你家吧?”
江蕴采也没好气:“抢了我家布行的生意你还敢说话?”
两人大眼瞪小眼,怒意横生,一撸袖子,跑到外头打起来了。
这小小的风波楼湛自然不知道。
她的眼前是一片喜庆的大红,丫鬟婆子牵着她一步一步离开大堂,身后灼灼的目光却丝毫未消退。
突然想起曾经被苗槿之掳去时,萧淮曾坚定说道“一定会娶她为妻”。
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楼湛坐到床上,闭眸回想着前尘往事,眸中微微有了湿意。
房中的丫鬟婆子退下,门边忽地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楼湛顿了顿,睁开眼,安静地等待着那个熟悉的脚步声走近。旋即,大红的盖头被挑开,映入眼帘的是男子温和含笑的俊雅脸庞。
楼湛怔了一下就明白过来。还真没人敢敬萧淮一杯酒,他自然很快就能抽身回来。
“阿湛,我很高兴。”
他是真的很高兴,眉眼间都溢着喜色,显得整个人精神了许多。楼湛抿了抿唇,正想说些什么,萧淮坐到她身侧,低声道:“阿湛,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今日大婚,你可不许生气。”
楼湛疑惑地看着他。
萧淮微微一笑,凑到她耳边轻声慢语。
楼湛的眼睛陡然瞪大。
萧淮依旧是一副平和从容的模样:“……便是如此,那位前辈说了,虽然尚有余毒未清,却不会再妨害到性命。只是从前遭了不少罪,寿元会比原本少去那么十几年罢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楼湛却激动得有些发颤。
无论萧淮会同她一起走到何时,总归是又捡来了几十年的相处时间。
外头忽然响起了烟花炮竹的声音,萧淮见她咬着唇眼眶发红,心中柔软,带着她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五颜六色、绚烂如花的烟花盛开了墨色的天幕之上,仿若百花齐开。在这片夜幕之下,打了一场气喘吁吁的江蕴采和陈子珮正躺在不知何处的屋檐上头抵着头对骂;靖王和靖王妃正笑意盈盈地同来贺的宾客唠嗑;王府门前的小孩跑来跑哈哈大笑着看着烟花。
现世安稳。
楼湛安静地看着那片天幕。
前世,也是同今日一样的日子,她冤死牢狱。
而这一辈子,她身边跟着一个护她至极的人,这个人会同她携手,一起走向接下来的所有日子。
“萧淮……”
“嗯?”
“我也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