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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在冯家门口下了马, 冯子震深吸一口气上前拍门。
“谁呀?”里边传来了软软糯糯的女声, 冯子震听出那是他小妹妹的声音。接着“吱钮”一声,木门打开,探出来的那颗小脑袋果然便是冯娘。
冯娘其实不过是十二岁, 只是穷人家大多没心思给女孩起名,反正出嫁之后就要称某某氏了, 要名字也没用,所以出嫁之前, 也就按照娘家的姓氏后边缀上娘、丫头、姑娘之类的称呼。
小丫头看见门外是个不认识的陌生男子, 立刻惊叫一声猛地又将门拍上,却没想被冯子震一胳膊挡住。冯娘愣了一下,还没等冯子震说话, 立刻转身跑进屋里去了:“爹!娘!来恶人了!”
冯子震注意到她并没有叫“哥哥”, 是不信任,还是冯子辰没在家?就听冯家那茅草房里一阵叮咣之声, 紧接着冯深甫颤颤巍巍的从屋里走了出来。一看来人, 愣了——
杨鲲鹏这次带来的都是他小时候的孩儿军,现在他们职务最低的也是个百户,杨鲲鹏自己那就更不用说了。
“诸位官爷,小老儿冯深甫,不知有何事劳烦官爷们……”
冯深甫壮着胆子小心的询问着, 这么多年过来,曾经读书人的傲气早就被他磨光了,也算是老于世故的冯深甫最怕的就是官!可还没等他问完, 一个领头的年轻将军蓦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的喊道:“爹!”
冯深甫愣了:“这位军爷,您认错人了吧?”
“爹!孩儿是冯子震啊!”
“哎呀!”冯深甫原地猛地跳了起来,随即双手捂脸喊着“羞死我了!羞死我了!”跑进屋里去了。他刚进去关上门,里边便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仍旧摇晃着的破木门再次被大力的拍开,终于寿终正寝掉在了地上。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冯婶一把抱住仍旧跪在地上冯子震嚎啕大哭。房里冯娘悄悄探出小脑袋,好奇的看着母亲。
杨鲲鹏对其他人一使眼色,众人立刻快手快脚的将礼物搬进小院,看他们骑着马离开,杨鲲鹏这才走近了冯子震:“子震,快别让伯母再哭了,大喜的日子流泪不好,也太过伤气。”
“大人说的是,母亲小心身体,不要哭了。”
“大喜的日子,对,我不该哭!”冯婶抹抹眼睛,被冯子震从地上拉了起来,他扭头看着杨鲲鹏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在下杨鲲鹏,家父坎儿堡千户杨八福。”
冯婶一怔,随即敛衽施礼:“原来是恩人之子。”虽然杨家让他们十几年骨肉不得团圆,可当初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更何况也是杨家让他们一家得以活命,冯婶心中虽有淡淡的怨,但更多的却是感恩,更何况今日母子团圆……冯婶看得出来,这位杨公子,很不简单。
杨鲲鹏立刻扶起冯婶,这可是他丈母娘,怎么能得罪?而且,固然布衣荆钗,满面风霜,这仍然是位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女性。杨鲲鹏笑着,子震有位好母亲,他心里也跟着高兴。
冯婶将两人叫进了房里,杨鲲鹏从头到尾都面带微笑坐在一张不怎么稳当的小板凳上,冯子震一进门就脱了罩甲,捋起袖子和母亲一起忙碌。冯深甫也从角落里出来了,默默的跟在母子身边,不是擦一擦流出来的眼泪。
小丫头冯娘则是有些不知所措,杨鲲鹏朝她招了招手,冯娘害怕的缩在了破衣箱后边。杨鲲鹏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包麦芽糖,对着冯娘打开。小丫头眼睛一亮,摸摸索索的走了过来,却并不伸手拿,而是满含期待的问:“给我的吗?”
“给你的,是你大哥给你买的。”
“大哥?”冯娘的脸色有些古怪,还有些不太敢相信。
“嗯,他!你大哥!”杨鲲鹏指着正在杀鸡的冯子震说,那鸡也是杨鲲鹏带来的礼物。
“可我大哥不是他呀。”冯娘看着冯子震(手里的鸡),忽闪忽闪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
“以后就是了。”杨鲲鹏笑眯眯的把麦芽糖塞进了她手里。
小姑娘拿了一颗最小的塞进嘴里,甜滋滋的味道让她笑眯了眼睛:“他是我大哥,以后我就一直能吃到这么好的东西了吗?”
“这还算好东西?”杨鲲鹏挑挑一边的眉毛,掰着手指头数数,“干炒杏仁、蜂蜜核桃、桂圆蜜|肉、冰糖鸭梨、酒酿青梅、桃干杏脯、芝麻甜糕……”
“大哥~”冯娘这一声叫的,可是比蜜还甜,直朝着冯子震就冲去了。
杨鲲鹏看着冯子震的笑脸,高兴的拍拍手——小肥皂*解决!
过午的时候,冯家开开心心的吃了一顿大餐,虽然一开始冯深甫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对着满桌子的鸡鸭鱼肉,他实在是没有那个毅力说废话了。
酒足饭饱,冯子震抢先收拾碗筷,冯婶吓了一跳,直说这不是男人干的活。冯子震对母亲一使眼色,冯婶也是精明人,立刻不再劝阻,还顺手拉了女儿一起进了厨房。
“杨大人,这十几年多谢杨大人照顾犬子了。”冯深甫犹豫了片刻,举着茶碗朝杨鲲鹏行了一礼(茶叶同样是杨鲲鹏送来的)。
杨鲲鹏赶忙斜身躲开:“岳父大人这不是折杀小婿吗?快快请起!”
“小,小婿?!”
“正是。”
“杨大人您就不要取笑小人了,当初我们确实是签了买妾的文书,可是如今……”
“那买妾文书在此。”杨鲲鹏递过去一个信封,“不过下边您应该看见子震已经将他自己赎回了。”
“那怎么……”
“然后他又签了另外一个文书。”杨鲲鹏将第二个信封递上,“这是他手里的那一份,我手里和顺平府府衙里还各有一份备案的。”
“!”冯深甫使劲拽着自己那三缕山羊胡,两只眼睛死盯着白纸黑色红手印的婚书,看那架势非常想将婚书瞪出个窟窿来。
“不止如此,礼部和户部我们也是挂了号的,陛下也赐了诰命,子震现在是我正正经经的三品淑人。”刚说完杨鲲鹏就吓了一跳,只见冯深甫双手开始急速的颤抖,嘴巴张张合合,怎么看怎么有中风的感觉……
“岳父!岳父!”杨鲲鹏急忙跑过去帮冯深甫顺气,两口茶灌下去老爷子才算是恢复了正常。又看了一眼婚书,再看了看跟前自称“小婿”的杨大参将,冯深甫无奈的点头,“杨参将,虽然这十几年我并未能教养子震分毫,可他毕竟也是我的儿子。他是个好孩子,您……您要好好待他。”
“那是自然,我不只会好好爱护子震,还会好好尽我半子之责,孝顺二位老人。”
冯深甫摆摆手,心说他还有二儿子冯子辰,倒是用不上这位参将养老送终。可他没想到的是今天杨鲲鹏给他带来的“噩耗”不止这一个!
“岳父大人,您十几年前逃荒之时,是否加入了红巾贼?”
“哗啦!”冯深甫手里的茶碗瞬间落在了地上摔成粉碎,“我、我。”他有心说谎,可看杨鲲鹏神色语气便知道自己是骗不过去的,索性实话实说。
当年逃荒,他卖了长子虽得了十两银子,却既无面目在大同安家,也无面目回乡,只想带着妻儿迁向更远的地方,谁知道那时候北方正好有人造反。实际上那也不过是一伙异想天开的乱贼,煽动起了灾民杀官造反,可是却只会破坏不会建设,到后来就是如同蝗虫一般。他们自称红巾义军*,其实不管是官方还是百姓都叫他们红巾贼。而且他们闹腾的范围其实并不大,不过三个月就让当地的兵丁绞杀殆尽。
冯深甫就是很倒霉的被红巾贼的一支给碰上了,十两银子被抢走,老婆也险些被侮辱,幸好那对人的头领见他是个读书人,将他留在帐下写写算算。他就这么跟着红巾贼辗转各地,知道红巾贼覆灭,他带着些银钱一路逃到了浙江。
“原本我带的银子还算充足,只是半路上遇到了浙江当地的好汉。不知道怎么让他们知道了我的身份,抢走了银钱,不过看在我并没做恶事的份上,只是挑短我双手手筋,并未伤我一家性命。而且,四年前陛下登基大赦天下,我其实也在大赦之列的,现在我也算是无罪之人!”冯深甫害怕自己的过往影响了冯子震,仔仔细细交代完之后匆忙解释。
红巾贼当初并没有被升格为叛党,仍旧只是盗匪一级,冯深甫也顶多是被迫从匪,罪名确实不大。
“岳父这事我自然是知道。”杨鲲鹏点点头,“可是岳父可知,如今我那位小舅子可是仍旧与红巾有勾结?”
“什么?这……这怎么可能?”
“岳父。”杨鲲鹏喝了一口茶,“那人到底是我的小舅子冯子辰,还是红巾贼首恶陈江之子陈玉彬?!”
“!”冯深甫这次是完全的老实了,他坐在自己的儿婿面前,把真正的事实说了出来。
原来那截住了他们一家的红巾贼一支,正是陈江的人马,留下冯深甫性命的人,则是陈江本人!
“子震的弟弟在半路上得了热症,没两天就去了。那孩子我是真的当成自己的儿子在养的。”
“陈玉彬要是老老实实的,我也可以把他当成小舅子,可是如今陈玉彬上窜下跳纠结旧部,显然是要重演他老子的旧事。”杨鲲鹏按按额头,当初与红巾对战,当地兵丁在诛杀首恶之后,对于其余部众只是打散了了事,事后官府也并没有深入追究。
其实这事好事,有心过日子的老百姓自然都回家种地尽快恢复生产去了,可是也有不少该杀之后逃脱了法网。
“而且,当初是谁说要一路逃亡到浙江的?”
“是玉彬说的,他说山阴有他远房叔叔,可是来了之后那叔叔一家却是已经搬走了。我们又没有银钱,只能在此落户。”
“岳父大人啊,您这是被卖了还帮他数钱啊!”
“啊?”
“他早就与他叔叔有了联系,其他红巾旧部也大多逃来浙江,这大概是他们红巾上层早就计划好的。甚至那半路抢劫割您手筋之人,也是你们自己人,您不过是他隐瞒身份的挡箭牌而已。”
“怎么会?!”冯深甫惊叫,可是叫声中却能听出心虚,杨鲲鹏见他眼珠神情越来越悲哀凝重,明白他大概是被自己点醒了。
这么多年反陈玉彬不可能没露出破绽,只是冯深甫脑子根本没朝那个方面想,如今杨鲲鹏一点,他便一清二楚了。
本就苍老的冯深甫瞬间像是被抽干了精力,蜷缩在阴暗的房间角落里呜呜的抽泣。
“岳父想明白了就好,今日好好休息,明日子时会有人接您前往京城,还请岳父大力停当之后切勿声张。东西也不用收拾了,京城一应物品都已齐备。”
杨鲲鹏转身要走,冯深甫突然抬起头,满脸眼泪的问杨鲲鹏:“不知可否让子震纳妾,承继我冯家香火?”
杨鲲鹏挑了挑眉毛,心说这老头伤心到底是因为养了十几年的儿子陷害他,还是因为冯家没香火了?
“还是让小妹招赘吧。”
“唉……也罢!贤婿好好照顾我儿,早……早日得胜报捷归来!”冯深甫一狠心干脆就把儿子当女儿了,可真的拿杨鲲鹏当女婿看,一句“早生贵子”险些脱口而出,幸好半途改了口风。
走出门来,儿子和儿婿齐齐向二老施礼,出门走了。
“多谢大人。”
“写别急着谢,你父亲到底是真的并不知情,还是也参与其中还不确定。如果今日他去向陈玉彬报信,那我也留不了他。如果他老老实实呆在家里,那我自然也愿意一家团圆。”
“嗯!”冯子震点了点头,扭头又看了那个破烂的冯家院门一眼,转身和杨鲲鹏骑着马出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