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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出得日升殿大殿,便见叶卡青背对着殿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断章走到他身边叫了她好几声,她才醒过神来,却在他开口之前抢先道:“皇上与你说什么了?”
春日的傍晚尚有寒气,一阵风拂来,她下意识裹紧双臂,一瞬却觉得周身一暖,原是断章已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正替她系着。
叶卡青心底一暖,未及他回答,却兀自沉叹了一声。
“怎么了?”断章温声低询,揽过她的身子朝宫外的方向踏去。
又是一声轻叹,叶卡青将手滑进他的大掌,他掌心的茧比她更厚,磨得她的手心发痒。
“她变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开了口,断章心知“她”指谁,不由也有些失神。
“她要出宫?”
半晌,他垂眸低询。
叶卡青抬眸看他,点头。
“你怎么说?”
她深吸一口气:“我能怎么说,总不过是用高大人来敷衍她罢了。”
“她可怪你?”
她苦笑一声,“她什么也没说,可我看得出来,她怨我们。”她说着,忍不住还是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我在想我们是不是错了。”
“错了?”
断章眸色微凌。
叶卡青看向他:“她进宫不过一月,却完全变了个模样,我方才看着她,总不由想起她在将军府的那几日,觉得她那样也是极好的。”
虽没了记忆,却是活得快活恣意的龚璃。
更莫说,皇帝心底的南妃,已死了。
断章不意她竟动此心思,面色不禁一变,却又瞬刻掩去。
二人说话间已行至宫门,轿子已候在宫外,临上轿的一瞬,断章回头看了眼宫门,发现夜幕掩映下的宫门越发高大深幽,宫门的那头,像是藏着千百年的秘密一般,神秘而亘古。
子夜时分,枕盼传来均匀的呼吸,断章将手臂自叶卡青头下抽出,起身后小心翼翼替她掩好被角,放轻脚步推门行至院内。
夜风寒凉,头顶星光清透,月色的荧光掩映庭阶花木,在这样的夜里,却平添一抹忧伤。
在院内石桌前坐下,他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咂咂嘴,又是两杯下肚,这才觉得周身的寒气褪去了些许。
却在此时,身后倏地一暖,他兀自回眸,顷刻间对上一双泛着莹亮的眸子。
攥住她的手起身,他看着她,眸底隐含责怪:“怎么不睡?”
叶卡青但笑不答,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伸手拿过他的杯子倒了一杯酒,却在还未端起的一瞬便率先被另一只大掌按住了手背,低斥传来:“快回去睡。”
叶卡青抬头,毫不意外对上他灼灼的眸子,她看着他,突然朝他弯唇一笑,眼角盈盈波光流转,便在他怔愣之际,她拂过他的大掌,端起杯子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的一瞬,她抬眸,不顾他厉眉横目的模样,只依旧笑着看他,低道:“你方才的反应,让我想起我救了你你刚醒来的那一瞬。”
当时他身受重伤,她不知他是帝国大将,手中还端着要喂给他的汤药,却不意他竟已醒转,正仰头傻傻地凝着她,目不转睛地,像个呆子。
对面常年驰骋沙场的男子难得的红了耳根,叶卡青看在眼底,突然起身一把自他身后抱住他的脖子,深嗅了一口属于他的气息,她埋头在他后肩,屏住呼吸低道:“将军,你有心事。”
她肯定的口吻,断章沉叹口气,知道她还在纠结傍晚皇帝与他说的话。
他本无意瞒她,只是在听到她动了悔意之后才临时决定对她隐瞒。
“皇上开始怀疑龚璃的身份了。”
许久之后,他才低道。
肩上的身子陡地一僵,他感受着,终于起身,站在她前面,他垂眸,眼底便落了两个小小的她。
他双手扶住她的肩,使她不得不抬起头,“皇上既已怀疑她的身份,离你我的期望便又近了一步,你该替他们高兴。”
“可是……”
“没有可是,”他沉沉凝着她,“从决定将龚璃送进宫的那刻,便再无可是了。”
他说着,已推着她往房里走去,温了声气,终于哄着她睡了过去。
沉沉凝着她微拧的眉眼,他伸手抚了抚她的面容,侧身躺下。
自打生了小长安之后,她身子便不如从前那般好了,隔三差五总会闹些小病小痛,这是他这段时日方觉出的。
他亲缘单薄,从前总盼着儿女成群承`欢膝下,直至得知此事,方下定决心从此不让她再孕。
比起孩子,他更在乎她的身子。
更何况,他们已经有了小长安。
他想着,却不由忆起今日莫寒在醉香楼里与他说的那个秘密,心底已不禁沉沉下坠。
事到如今,便是生悔,也再无路可退。
见过了大将军夫妇,龚璃找去御书房,皇帝却对她闭门不见。
“蔡总管,你来。”
院里花香扑鼻,盎然的春意随着微风袭来,在人的心尖打着滚扑腾。
坐在石阶上,龚璃遥遥朝蔡康招了招手。
“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龚璃转眸便见他抱着拂尘一副谨喏模样。
故人看故人,画面总是格外熟悉。
“你来宫里多少年月了?”
“回龚姑娘,奴才自记事起便在宫中了。”
“如此说来,皇上与那位南妃娘娘之间的始末,你也知道了。”
“奴才……知道一些。”
龚璃弯眉对着他笑:“那就把你知道的那‘一些’说来听听呗。”
蔡康抬眸看向她:“龚姑娘想听什么?”
“比如,她的性子。”龚璃双手撑在高台上,悠闲地晃动着悬空的双腿:“我听身边那两个大丫头说,我的性子跟她很像。”
蔡康默默点头,“确实如此。”
“怎么个像法?”
蔡康被她问得一怔,他似在回忆,稍倾方道:“娘娘与姑娘一样,都是性子爽直的女子。”
龚璃微微蹙起了眉:“她这性子便不曾在宫里吃亏?”
蔡康凝眸笑了:“娘娘是圣上放在心上的人,谁敢轻易打主意。”
龚璃却冷声哼了哼:“他放在心上,却亲口判下她车裂之刑。”
她口里满满皆是打抱不平,蔡康不禁陡地凝向她,几番欲言又止,终作无话。
“蔡总管,我想去灵凤宫看看。”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而又道。
“这……”蔡康拧眉。
龚璃突然垂眸,低低笑了:“我与你玩笑的,莫当真。”她说着,又歪头看他:“你说我要是擅闯了灵凤宫,皇上会不会杀了我?”
“龚姑娘,你就别为难奴才了。”
蔡康将身子躬的更低。
龚璃没再开口,嘴角却弯了个悠悠凉凉的弧度,她垂着眸子,有意无意地去看天边那抹斜阳。
心底却有个声音低低的说,他不会的。
傍晚秋萤紫娥两个丫头突然急匆匆跑入了御书房,大呼龚璃不见了。
找遍了宫中每一个角落,那人却仿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蔡康看着方自御书房夺门而出的满身戾气的那道明黄身影,脑里突然便现了白日龚璃与他说的那些话,一时不禁大惊失色。
他将自己的猜测说与了皇帝,却见他倏地冷厉了眸子,顷刻间已在他眼前消失了身形。
他一怔,慌忙跟了过去。
萧玄景未及进得灵凤宫,隐隐约约只见坐在房梁上的小小身影。
夜幕模糊,他只变得清大致轮廓,却不知她也正歪头笑看着他。
“龚璃!”他一脚踢开宫门大步迈入,立在院中仰头拧眉盯紧了她。
夜风将女子轻细的低笑送入耳畔,她撩着裙角高高在上俯视着他:“萧玄景,你来了。”
指骨捏得嘎吱作响,萧玄景暴怒地低吼:“不想死马上给朕滚下来。”
龚璃不为所动,只是笑,“怎么滚?”
他一步步朝她逼近,“朕早就告诉过你,别考验朕的耐性。”
“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她脱口威胁,猛地站直了身子,他的脚步生生顿下。
她看在眼底,只觉得眼底心间,温热奔涌。
“皇上,昨晚我突然做了个梦,梦里见了那位南妃娘娘,她跟我说,你让她毁胎的那个孩子,是陆聃的。”
她话音未落,已经被他一声厉喝斥住:“你给朕闭嘴。”
龚璃尝到了嘴角的咸涩,后知后觉想起那是泪,她却勾弯了唇角,直直看入了他沉黑如墨的眸子:“怎么,你不信?”她笑着问他,又低低一叹,“那可如何是好,她还与我说了另一个秘密呢,可是,你好像要杀了我,为了灭口吗?”
“什么秘密?”
“你想知道?”
“朕有千万种法子让你开口。”
龚璃状似惊惧地颤了颤双肩,却始终弯着眉眼,“那我还是招了吧,你那么志在必得,我怕痛。”
她说得委委屈屈,晶莹的眸子却倏地凝上了他的:“她说,她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元夜那日遇见了你。”
他狠狠地呼吸着,胸膛上上下下地起伏,蜷紧的指骨缓缓松开,脚下竟陡地一个趔趄。
龚璃紧紧捂住胸口,目不转睛地凝着他。
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眸底的怒恨,深切地感受着他的失控与悲痛,眸底的泪突然便落了下来。
“阿玄~”
谁的声音,轻细而清晰,如风,灌入了他的耳。
阿玄……
阿玄……
犹记那是西山狩猎的前夜,她躺在他怀里低低柔柔地唤他,从此便注定了他天翻地覆寸草不生的一生。
从前的记忆排山倒海涌入脑海,他眸底陡地腾起一阵温热,一瞬间,他的眼眶酸涩得厉害。
却在此时,房梁上的那抹身形微微一倾,在他惊慌失措的目光里沉沉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