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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连着下了好几个日夜,初冬来得那样毫无预兆,暖冬设备倒是早已备足了的,可是,老嬷嬷跟她说皇上亲口下谕撤去的。
倾歌起初是不信的,那个人,即便她将他惹得恨不得亲手掐死她的时候,都还处处替她着想……
可是,那是从前啊,从前他知道她害怕进三清大殿的时候,宫中大小事务,凡是须得跪拜三清的,都教他替她推却了,而今,可是他亲口下旨将她关到这儿来的……她犯了错,他要她闭门思过……
女人,果然是爱自欺欺人的罢。
她竟然觉得不可思议,多可笑!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才抄了这么一些,还想不想吃饭了。”
神思倏地被打断,倾歌不说话,只是默默调动了一下握狼毫的姿势,险险避开生了冻疮的手指,俯身继续抄写经文。
老嬷嬷见她这般死气沉沉,狠狠啐了一口口水之后,轻蔑地冷哼着走了出去。
抄写的狼毫顿住,倾歌伸到砚上蘸了些墨,脑海不自禁便浮出了那夜他嫌她字丑,之后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的画面。
往昔历历在目,那些恩爱还在眼前,你却早已不是我的阿玄。
她突然笑了,泪水不自禁便落在了眼下的宣纸上。
眼看那一叠方写好的字迹被晕染,她一急,慌忙伸手去擦,凌乱之中撞翻了砚台,浓墨尽数倒在她开了口子的手背上,将她原本生了疤痕的手染得越发脏污不堪,她咬紧牙关,连忙又冲到外面打了水来浸泡清洗。
凌寒的冷水沁入伤口,刺痛瞬间彻骨,倾歌看着受着,突然便蹲在地上呜呜低泣起来。
与西楼兰一场战役,足足打了四个月。
南断章夏末奔赴的战场,回来的时候已是初冬。
回宫当日南断章便直奔皇宫,他在日升殿足足待了一盏茶的时间,出来的时候,鹅毛大雪早已覆满大地。
出乎所有的意料,他走后皇帝并未下旨放了南妃。
于是,宫人便都猜测皇帝此番定是铁心要处置南妃,甚至有人说,兴许南大将军功高盖主,皇帝寻由开罪南妃,不过是为了将来处置南断章时顺理成章正大光明。
毕竟,南断章出来日升殿的时候,脸色并不十分好。
南断章庆功宴上,皇帝特许南妃出席。
各宫妃嫔都到了,倾歌冻得腐烂的手,免不了又被冷嘲热讽了一番,玄舞坐在她身边,看不过去正想为她出头的一瞬,被倾歌悄无声息捏了捏手背。
她朝她摇了摇头,又低下头用袖袍将双手那副丑模样掩住。
玄舞总归是年少,她得宠的时候,谁敢这般出言讽她。
恩也罢,恨也罢。
不过那人一句话罢了。
宴会结束之后,倾歌起身,头也不回便往三清大殿而去。
身后,突然有人追了上来。
“嫂嫂,等等我,嫂嫂!”
熟悉的声音,倾歌已经转身,入目果然见那小丫头跑到了跟前:“怎么了?”
“我听说你害怕进三清大殿,可是真的?”
倾歌弯弯唇角,轻轻刮了刮她挺俏的鼻尖:“你都说是听说了,怎地还来问我。”
玄舞便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身,一头便扑入她的怀中:“我想也是,你这性子惯常是极胆大的。”她说着,又陡地起身,握紧了拳头在她眼前晃:“嫂嫂,你快猜猜,我给你带什么了?”
倾歌定睛一看,借着微弱的光,只模模糊糊看出她鼓起的手背,她眼瞅着小丫头眉开眼笑的模样,突然灵机一动,便轻声笑道:“你抛起来,咱俩一道抢,你若抢到了,我便猜。”
玄舞知她早没了轻功,此番嘻嘻笑了:“嫂嫂,你输定了,换个别的,我要正大光明地赢你。”
倾歌朝她眨眨眼:“你只管照做便是。”
玄舞不禁深看了她一眼,照做。
物事抛出的一瞬,倾歌佯装跳起身子,却陡地摔倒在地。
假山中一个身影险些便要拔身而出,末了,终又强自顿住了。
一双黝黑深沉的眸子,却紧紧凝在她眼眉轻皱的面上。
“嫂嫂!”玄舞乍然看清这一幕,什么也顾不得地往这边跑来,弯身正要扶起倾歌的一瞬,倾歌突然翻身而起,跑了两步之后将那瓷白的玉瓶稳稳接在手心。
“我赢了。”她得意的笑了,那边,玄舞气得喘了粗气。
“哪有你这样玩的,不算不算。”
倾歌弯唇一笑,刻意拿话激她:“怎么,堂堂大夏朝的七公主,莫不是还要学人反悔?”
“才不是。”玄舞嘟唇一哼,“好啦,算你赢。”她三两步走上来:“重来,我赢了你再……哎呀,讨厌,你都看到是什么了!”
倾歌经她一提醒,这才垂眸看向了手中的物事,这精致的玉瓶儿,倒像她从前为了捉弄人故意备在身边装药粉的小瓶儿。
“这是什么?”
倾歌抬眸轻询。
玄舞小心翼翼将她手中的物事拿出来,拧开,将她的手展开,倾了瓶口便倒了些白色粉末到她近乎腐烂的冻疮上:“这东西唤作‘雪肤粉’,用在伤口上极其有效,我方才专门差人回宫替你取的,你用用,铁定错不了。”
倾歌下意识望向她,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
玄舞突然浅浅抽了抽鼻子:“你可别哭啊,你要哭了,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倾歌宝贝般将她手中的玉瓶儿拿过:“傻丫头,你心里惦记着我便行了,你这般做,也不怕话传到你皇兄那里平白惹他不快。”
不提还好,一提玄舞心中的恼恨越发深了:“我偏要做,他要真不高兴,不如将我也赶去三清大殿,我和你还能作伴。”
倾歌又要笑她傻,抬眸的一瞬,却望见了她身后一个不甚看得清晰的黑影,那身形,倒有些像万俟修。
他上次一场大夏朝提亲之行,因着北狄内乱只能提前北归,倒不曾想,来回不过数月,竟又南下大夏朝,想来,怕是对玄舞当真存了几分真情的。
也是,当初那场微服出巡,她见他倒是真真处处护着这丫头的。
“丫头,是不是有人找你。”
玄舞回身,剔了身后一身胡服长身玉立的身影一眼,转眸轻哼出声:“不管他!”
倾歌轻笑出声:“惹上了咱们的七公主,是要受些惩罚的。”
玄舞跳脚:“嫂嫂,你又笑我。”
倾歌轻轻握了握手中的玉瓶儿:“丫头,心意我领了,你快些回去吧,省得落人话柄。”
玄舞点头,看着她离去,这才转身气呼呼去找身后那人算账。
“你这人,好生招恼,本公主还没嫁给你呢,整天跟屁虫一般,实在讨厌!”
她说着话,脚步却不停,那道身影旋即也追了上去,二人说话的声音渐远,苍茫的夜色中,一道修长的明黄身影缓缓自假山后走出。
他立在方才倾歌二人说话之处,弯身,拾起了静静躺在地上的物事。
蔡康一眼认出那是当初出巡之时他给南妃当做信物的玉佩。
“皇上。”
明黄身影未答,只是一点点将手中的物事紧紧握紧,似要将它嵌入手心。
许久之后,他终于转身,朝着日升殿的方向缓缓走去。
他要去见一个人。
南断章大胜归来那夜对他说的话:便是关于那位西楼兰大将莎卡丹的。
当夜,日升殿内的灯光直至夜半子时方歇。
倾歌明知自己在三清大殿中不能用什么。
只是,终归不忍拂了玄舞好意。
午间的时候,她抄经文抄到一半,老嬷嬷突然让她去打扫三清塑像。
十余尺高的塑像,倾歌抹了小半个下午才完全擦干净,微喘得半口气,便又被她吩咐去擦洗门窗,三九寒冬,倾歌双手长时间浸泡在刺骨的冷水中,生生冻得青白交替,配以原本生了冻疮变得黑紫的龟裂伤口,从前素净的手背几乎已经面目全非。
自打来了这三清大殿,她每日的饭食只余早晚,晚饭还得看她经文的完成与否。
她去打了水,摇到一半之时脚下一滑,手中的圆木便生生脱离双手,木桶簌簌顺着绳索跌回了井里。
身后,老嬷嬷的怒骂已然应声而来:“不要脸的东西,你以为你还是在那好吃好喝供奉着的灵凤宫里呢,还不快给老娘重新打,活儿不干完,一会儿的晚饭就别想了!”
方才的一跤摔破了手心,倾歌痛得皱紧了眉头,正吹着翻了皮血淋淋的伤口,乍听她的话实在刺耳,便欲撑起身子强忍着打水,没曾想未及起身,灼痛的手掌便被人一脚踩在地上,一脸凶神恶煞的老嬷嬷瞪着腿还在狠狠来回碾压。
皮开肉绽,十指连心,倾歌痛出了冷汗,另外一只手使劲去推她的双腿,反被她一脚踢翻在地,倾歌的头便撞上了井口,倒下的一瞬,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脸颊。
青白的面色,配以汩汩冒出的殷红,在冷冬惨白夜幕下的零星灯花里,显得森寒而可怖。
皇帝便是这时进的日升殿。
倾歌意识早已消散大半,她闭眼漠漠躺在冰凉湿寒的石板地上,鲜血淋漓的双手毫无意识地一抽一抽地抖。
她没了意识,那边厢,那老嬷嬷却一眼便看见一步步踏入院中的明黄身影,当即颤着双腿跪倒在地,抖着声气大声请安:“老奴参见皇上。”
萧玄景看也不看,只径直往躺在地上的那抹紫色身影而去,他俯身将她抱入怀中,出得殿门的一霎,侧头对身后躬身静立的蔡康下着吩咐:“将这老刁奴的刖去双足,丢进掖池。”
他冷声下着吩咐,那边厢,蔡康默默领命,心口却兀自一顿。
掖池里面都是世间少见的毒蛇。
这心狠手辣的老太婆,从前是伺候太后的。
倾歌醒转,已是翌日清晨。
眼前的环境熟悉而陌生,她凝眸看了半晌,才后知后觉看出这是那人的日升殿。
手掌的紧绷令她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扬手一看,上面已包扎完毕,幽幽药香拂面。
她当即一愣,待得记起前因后果时,便欲挣扎起身,已有一个丫头近得前来:“娘娘醒了?”
倾歌看了她一眼,点头。
那丫头便连忙上前将她扶起,倾歌浑身酸软无力,便由着她替她收拾。
梳洗完毕之后,她将倾歌一路引进了正殿,桌上摆了一桌子山珍海味,都是她爱吃的饭菜。
倾歌说不吃,转身便要走,身后,那丫头砰咚一声跪地。
“娘娘,皇上说了,您若是不吃饭,便砍了奴婢的脑袋。”
脚步顿下,倾歌冷笑一声,径直朝外面走去,殿外的奴才连忙见礼。
“你,你,你们几个,进来。”倾歌随手点了几个人,进了殿内,其中一个领头的侍卫拱手作揖。
“娘娘有何吩咐?”
倾歌伸手指了指饭桌上的珍馐美味,语意幽幽:“去,给本宫把这桌饭菜吃了。”
“奴才不敢。”众奴才齐齐跪倒在地。
倾歌声音乍然幽冷:“好啊,那本宫先治你们一个大不敬之罪。”她说着,垂眸看向了还俯身跪在地上的丫头:“对了,你方才说不吃的话砍头还是砍脚来着?”
“这……”
几个侍卫面色大惊,面面相觑。
倾歌笑了,示意地上的宫婢:“你,快去给各位大人端些碗筷来。”
“娘娘……”
那婢子闻言声形俱颤,哪里敢挪动分毫。
“是谁惹娘娘不高兴了?”
乍然打来的一声,吓了正殿中诸人一个激灵。
徐徐踏进殿内的人,是皇帝。
他说着话,眸子却始终落在倾歌的面色上。
跪在地上得丫头仿似逢着救星一般,连忙将事情原委说明。
倾歌立在一旁静静地听,冷冷地笑。
听罢,皇帝深看了倾歌一眼,开口的一霎,声音乍冷:“来人,将这婢子与这几个侍卫拖出去,各仗责三十。”
几个执仗奴才闻言,相互顾看一番,依言行事。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眼看大仗凳子又一次搬进院子,耳边乍然响起阵阵求饶声,此起彼伏,倾歌心口一顿,暗暗咬紧牙关咽了声气。
板子声响起的时候,倾歌死死掐紧大腿才没让自己跟着那声音抖。
板子终于打完之时,她的手心早已裹了湿热的汗液。
那几个受了刑罚的奴才哀哀叫着被人拖了下去,倾歌懒得理发神经的某人,径直朝着外面走去。
临出殿门的一霎,身后却传来他低沉的嗓音:“南倾歌,你今日只要踏出殿门一步,朕马上砍了这些奴才的脑袋。”
脚步顿住!
倾歌当即凶狠了眉眼,她陡地转身,死死盯紧了眼前泠泠而笑的男人!
她恨死他这般不将别人轻贱别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搞得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是人生父母养的一样!
“不就是吃饭吗,敢问皇上,这饭菜可是你赏给臣妾的?”
“是。”
“那好,臣妾现在不饿,打包回自个儿宫中吃总可以吧?”
“……并无不可。”
倾歌冷笑,抬眸看向了蔡康:“蔡总管,那就劳烦您待会儿差几个奴才跑一趟了。”
蔡康看了皇帝一眼,领命,那边厢,皇帝的吩咐紧接而来:“蔡康,吩咐下去,今后朕的奏折一律送往灵凤宫。”
什么叫做无语凝噎,倾歌当场只想挖开他的脑袋看看这位九五之尊的脑袋里面到底是什么构造!
另一旁,蔡康一边吩咐着奴才做事,一边在心底暗暗地想:帝妃意见不合,哪里只是他一个人为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