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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风染雨,玉阶高台,倾杯独饮。
玄衣男子眉目高阔,闲逸如常。
“莫寒,你来了。”
他将酒樽轻捏指尖,徐徐凝眸,与高台下长阶处的男子遥遥相望。
莫寒举步,踏上高台。
“道君,你知道我的来意。”
玄衣男子唇角抿起一丝浅浅的冷意,低眉,饮尽樽中余酒。
莫寒不禁又前进了两步,微微拔高了嗓音,“千百前是如此,他二人都经历了彻天苦痛,千百年后,道君何苦连他们难得的相守也要剥离?”
他语里颇具不解,更多怨憎。玄衣男子却只凝眸浅笑,“那倒未必。”他说着,放下酒樽,抬眸,拂袖隔空抹开了一个画面。
团团云雾拨开之后,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大都市,一个类似研究院的实验室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正腹案在黄皮纸上写着什么,画面定格在他躬起的后背上,从那个轮廓,可以辨出那是个清瘦的老头,可以想见他面上此时定是一丝不苟。
那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
那个老头子,正是当初带领龚璃一行人掘开正康帝的帝陵的老教授。
此时,他一面翻阅史书,一面做着笔记。
关于那个帝陵,还有许多不解之谜,这些不解之谜仿似长了触手一般,遥遥穿越时空而来,只为了向他抛出请君入瓮的橄榄枝。
历史上,关于夏朝史书记载里,唯有一个大禹建造的大夏朝,从文物考证来看,工艺品种各方面却都比那个时期进步得多,关于正康帝的历史也是无从考证。
至于那场苍洱之战,残篇史料里对苍洱描述乃“位居三清大陆偏南一隅,蛮夷之地,为小国溟苍都城。”
偏南……苍洱?
那个苍洱城,会不会就是现在的大理?
还有那个遗落在断句残篇里的宸妃。
宸妃。意思是仅次于皇后的妃子。
史料虽仅寥寥只字,却向世人传达了一个信息——
那正康帝,对这宸妃甚是宠爱。
如此,或者便可解释为何躺在皇帝身边的不是皇后了。
可是,为何大夏朝的记载里先后有两个皇后,陵寝中却只有一个皇后的棺椁。
画面最终定格在老教授苍老而佝偻的后背上,仿似解不开这些谜题,他此生便不在自那把椅子那个案前起来。
画面早已随着玄衣男子的拂袖而消散,唯有莫寒还死死盯在那空旷的一处,仿似可以透过那空远的长空,可以再度窥探到那个与他们隔着遥远时空的另一个世界。
玄衣男子拢袖起身,眸色微掀,凝向他时,嘴角浮出一丝浅薄的笑,“莫寒,若非本尊那日下山走了一遭,我还不知道。”
终于自一时的怔疑中回神,莫寒转眸,看向他时不禁又兀自皱眉,“什么?”
玄衣男子眸底划过一弯冷弧,抬眸,沉沉看向他,“枉你日日与她同处,你竟丝毫未觉出那宁疏影的异样吗?”
遥遥立在他对面,莫寒陡地掀眸,“道君此话何意?”
“原来的宁疏影,早死了。”
“什么?”他惊问出声。
玄衣男子并不去看他,只徐徐凝眸,低道,“她似乎早已料到本尊会去探她的真身,竟提前将灵力全部封闭,本尊开了天眼,还是丝毫辨不得。”他话到此处,复又转眸,望向身边的男子,正色道:“莫寒,本尊有一事,欲托付与你。”
莫寒退身躬拜,“道君请将。”
“当年天尊身边时时刻刻不离身的有两件法器,一个是你,另一个,这千百年来,本尊竟从未再听过她的消息。”
“七宝妙树!莫非,道君怀疑宁贵妃身体里的那个魂灵……”他又是大惊。
玄衣男子拂袖静立,“所以,本尊要你去查证,若当真是她,我那徒儿的命途,只怕将愈加坎坷了。”
一声轻叹,耳边,莫寒的低询已然传来。
“此话怎讲?”
玄衣男子复又看向他,“你莫要忘了,当年是谁向天尊告的密,才使得小朱雀犯下那场弥天大祸。”
莫寒眸色一凝,经他提醒,也不禁记起了那一抹遥远的记忆。
一切,明明还历历在目,仿佛只是昨天的事,竟已遥隔千年之景。
“好,我去查。”
“本尊静候你的消息。”
宁疏影之事,确实超出了他的意料,更令莫寒震惊的,却还有一事。
那便是那日上山,他从道君口中听来的另一事。
那夜皇帝根本早已看穿了倾歌的伎俩,只是,他没有拆穿。
那么?
莫寒正要问出声,却听道君说,因为他施了法。
要变出一个南妃来太容易,可是,要变出一个骗得过萧玄景的南妃,却不容易。
当然,他之所以能做到,不过他用来变南妃的物事,正是南妃的一缕发丝。
那缕发丝出自南妃身上,有她的气息。
他却不曾想,萧玄景,比他想象中更聪明。
莫寒不明,于是低询出声。
道君背对着他,眸底微沉:“你们都只道他是翌日才发现南妃不见的,却不知,他其实早在夜半便发现了,之所以迟迟不发作,不过是因为,他在思虑应对之策。”
莫寒这才想起他那日的情形,也是他到如今也想不明白之处,那日的皇帝,冷静得过了头。
却原来,还有这样的情由……
半轮玄月高悬,夜色寂寥。
高云何方走下客栈,便看见了院落深处那道挺直的身影。
这里是琯城旁侧的小镇,他们在这里落脚已经三日了,皇帝,却似乎还没有要启程之意。
“云何,既下来了,不妨陪我小酌几杯。”
高云何的神思被突如其来的低沉嗓音唤回,他垂眸,提步走上前去。
坐到石桌前的前刻,皇帝已为他斟好了酒,月色在高悬于檐角的灯影里摇晃,映出了他一半晦暗一半光明的身影,映出了他举杯同他示意的动作。
云何凝眸,拂袖举杯,与他对饮而尽。
“云何,天尊的故事,你知道多少?”
高云何兀自凝眸,缓缓将空酒杯放到桌上。
“皇上缘何会突然有此一问?”
萧玄景眸色一怔,倒酒的动作搁下,挑眉去看庭前开得正好的数株花卉,半晌,低道:“朕只是突然记起倾儿从前问过朕的一个事。”
云何掀眸,“哦,不知夫人所问何事?”
萧玄景提起酒壶倒酒,耳边,有清凉的酒入樽中的清透传来,“她说,缘法悟性,久久难说,会不会根本不是佛法无边,而是天尊动了凡念?”
眸底陡地划过一抹惊异,却又瞬刻收敛,云何暗自将微微有些颤抖的手轻拢于袖,抬眸,低询出声:“不知皇上当时是如何答的?”
萧玄景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酒杯放到石桌上的一瞬,有深深的冷意传来,“朕当时,总是不信这些的。”
云何低眸,月色照进了再度溢满的酒杯,月影在微漾的平面轻遥。
当时不信,而今,却是信了吗?
“云何,你到底,还是欠朕一个解释。”
云何闻言,徐徐掀眸,萧玄景嘴角微勾,说起了南妃进宫时的从前。
“云何以为,以圣上的聪慧,怕是已不需云何的解释了。”
“那倒未必,起初,朕也深有不解。”萧玄景说着,嘴角又浅浅挑出一弯细弧:“直到朕想起选秀前夜倾儿突然毁容之事,加之后来倾儿曾与朕提起过的神秘男子一事,诸事,便冥冥之中显出了其背后的关碍。”
话到此处,徐徐一顿,年轻的皇帝抬眸,直直看进他的眼,继道,“若朕没猜错,有人料定倾儿当时必定拿不定主意,于是钻了个空子,倾儿不傻,只是,走投无路的时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病急乱投医。”
云何心底不禁腾起一股由衷的敬佩,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空前的期望与畏怕。
他悠悠而笑:“于是,臣当初的预言也便顺理成章了。”
皇帝眸子悠凉,嗓音深沉,“云何又何必避重就轻。”
期望腾高,畏怕更甚,高云何暗暗握紧蜷在袖中的手。
有些隐藏在深处的东西,在这寂寥的月夜里,似乎要褪去它神秘的外衣了。
对面,皇帝徐徐而笑,嘴角的弧度深冷:“云何,说来,你也算得朕与她之间的媒人。”他说到此处,高云何的心口早已不平静。
当初,他料定皇帝会因为南妃与三贤王之间的神秘关系而将其强留宫中,只是,一切还未尘埃落定之前,他终究放不下心,由而,方有选秀前夜去日升殿内请求皇帝更该选秀形式之事。说来,他确实算得他与南妃之间的媒人,只是,他万万没料到这样的话会出自皇帝的口。
云何思及此处,抬眸,欲开口的一瞬,却教他抬手阻住,只听皇帝又低道,“你可知这几日朕为何久久逗留于此?”
高云何眸色陡地一凝,却只听他道:“因为朕在这里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倾儿,一定曾在此处出现过。”他话到此处,又是徐徐凝眉,他已向店里跑堂的小二打听过了,他给他的回答却是客栈每日进出的夫人小姐多了去了,他实在记不过来。
“朕的三哥不日前得到消息就已迫不及待自帝京起身,朕必须赶在他之前,将倾儿找到。”
皇帝突然起身翦手徐徐背身而立,他似乎在望着帝京的方向,又似乎,是在望着头顶的缺月。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只要是凡人,总归逃不过喜怒哀乐,哪管你是谁,是不是九五之尊。
云何在心底沉沉细思,不禁又平添悲切。恰在此时,耳边一声轻叹传来,紧接而来的,是男子低沉而坚毅的嗓音,“大夏朝的江山,乃我朝几代人数百年的心血,朕不可辜负,倾儿,无论缘劫,也是朕此生的愿景。”他话到此处,郑重看向身后的云何,“朕不管你是谁,只问如此,你可还愿为朕的国家,为朕,为这天下苍生,献策出力?”
高云何陡地起身,面色凝重后退三步,俯身,跪拜在地:“承蒙皇上不弃,云何此生,便为皇上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那好,”皇帝突然执起酒杯,递到他身前:“满饮此杯,便当往事随风而逝,从此,你我还是君臣。”
云何知道他寥寥数语后的千言万语,正身举杯,一字一句正色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