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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事一向心思慎密,讲究算计得宜,垫定天时地利,待到东风来时,一举定乾坤。过往他谋定之事,多是自小耳濡目染,胸中有成竹。现下却全然是另外一个状况。
在她转身欲离时,他瞬间无措。伸手去拉她,实在是情意之至深,难以控制。
不料,向来轻灵而淡然的她,会怒起来。
他只觉得心疼。就像方才在街上瞧着她一身的孤寂清冷时,他亦心疼。
罢了,只求她快活些,他也能少些心疼。
沈天玑听他低醇沉缓的那句话,心头涌过一阵阵温热。欢乐无忧?多好的愿望。可她历过前世种种,这样的奢望是不敢有的。她只希望能保持本心,顺遂一生也就罢了。
这也是方才与那小女孩一起在河边时,她许的愿望。
纳兰徵见她怔怔不语,不知她在想什么,开口道,“妍儿不是要放灯么?”
沈天玑轻轻接过那美人花灯,“这灯这样好看,就不放了吧。顺水漂流,也不知会漂向何处,独行远方太过孤单清冷了点。”
纳兰徵挑眉,觉得这女子思想简直不能理解。
不过死物而已,何来孤单之说?
他想了想,又劝到:“若是喜欢,来日再买一个就是了。民间上元祈愿习俗自古有之,虽不求梦想成真,但有个念想也是好的。”
沈天玑看他一眼,“只怕买不到这样好看的了。你看这画画的多好。”
男子坚定摇头,“不好,下回画个更好的……找个更好的画匠画个更好的。”
沈天玑轻轻点头。
他早就为她备好了纸笔,沈天玑一一接过。
男子道:“你要许什么愿望?”
沈天玑淡淡瞥他一眼,“你不许看。”
她并未思索,三两下写完,尔后放到美人花灯里面,拍拍手道,“好了。”
两个人蹲在河边,她欲倾身去放灯。他瞧着她摇摇晃晃踩不稳,皱眉道让他来。
此次岸边有些浮生的草木,以沈天玑的手臂长度的确够不到水面,便乖乖给他放了。
花灯越漂越远。沈天玑侧头看他。
“你呢?没有愿望?”
纳兰徵瞧她一眼,“我如今的愿望,只有你而已。”曾经,他的愿望是平天下、养百姓、致太平。可如今他一想,这三样大事他可以慢慢做,在他有生之年总能做出些样子来。唯有一件事,他等不得,更急不得,最可怕的是,还掌控不得。
此时周边一片静谧,河面上的花灯也稀稀落落,天上的月亮倒愈发明亮起来,柔光银白,遍洒天地。
她瞧了他幽深的眸光,沉默半晌,忽然坐在岸边大石上,淡淡道:“与孟大人相识多日,孟大人的口舌功夫愈发厉害了,跟抹了蜜似的。”
男子一愣,唇角微微勾起,“我从无虚言。”九五之尊,从来金口玉言。
沈天玑轻轻一笑,“果真从不虚言?”
他思忖一会儿道:“有时为谋略所计,难免虚实有之。所谓兵不厌诈就是如此。”
“孟大人不愧是将军,很懂兵法嘛!”
“少时随父出征,年轻气盛吃过不少亏,经历得多了,自然懂得多。”
沈天玑微微一怔,“原来孟大人的父亲也是将军?”倒是未曾听说过。
男子顿了顿,未曾回答。倒是因这话想起父皇生前种种。
“社稷重若山河,护得天下万民的安危,着实不是易事。”昭文帝一生励精图治雄才大略,终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沈天玑点点头,“在其位谋其政,孟大人身在军职,自然要护得万民安危。”想了想,又道,“就如我这般的小女子,都要如此,何况是孟大人呢?”
男子倒是一愣,奇道:“你这般的小女子,又有何责任?”
沈天玑见他不以为然的目光,登时嗔怒看他一眼,道:“上奉父母,下抚弟妹,护家族之荣,保己身之安,哪一样不是责任?”
纳兰徵思忖半晌,缓缓言道,“妍儿长辈安康且都居高位,弟妹也都生活无虞,有成群的仆役照料。至于家族之荣,沈府本是大昭第一名门望族。”他顿了顿,微微笑道:“除了己身之安,可还有别的什么?”
沈天玑抿抿唇,心中颇不服气。这话说的,倒好像她每日里只知逍遥快活,什么都不需管了一般。
“你道护得一国安危不易,护得一府安危就容易了?”她脆声道,“沈府就是因地位显赫,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使绊子。我的长辈父母他们,又有哪一刻是真正高枕无忧的?身为沈府长房嫡女,自然也要尽力为他们分忧。”
男子瞧她在月光下愈显娇艳的面容,那晶亮的眸中闪着他未曾看懂的浅浅光华,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
她的声音本就娇脆,这话说得又极是端庄懂事,响在他耳边缠缠绕绕,倒莫名生出余音绕梁之感。
她一个未经世事的闺阁少女,年不过十四,竟然想到这些念头,他觉得极是不易。
她还是轻轻说着,“当今皇上对我们沈府不满,是众所周知的。沈府本是皇上的外祖家,可从未有过来往。关系疏远。”她淡淡道,“不瞒你说,我总觉得心中忐忑。”
前世的她命运凄惨,沈府亦是树倒猢狲散。今生她自认能破除自己的命运,沈府迄今为止也未同前世那般开始颓落,可她还是不安。她如今的幸福都建立在沈府的地位之上,二者相伴相生,若是沈府没了,她再如何本领通天也好不到哪儿去。
母亲前些日子与她说,苏府那苏云芷入宫的一番风波,他们暗查的结果显示多半是顾家下的手。她实在不明白,前世的合作伙伴如何会在今生争斗了起来。总觉得有一个隐秘的点,在其中发挥着关键作用。
男子闻她此言,英眉微皱,“皇上不与沈府亲厚,概因与太后关系本就疏淡而已。哪里谈得上对沈府不满了?前不久,不是才与沈天瑾和熙华公主赐婚了么?”
沈天玑一愣,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直觉上觉得,皇上对沈府没好感。”前世沈府的败落,除去世族间的倾轧之外,更重要的就是昭武帝对外祖家沈府的不闻不问。
男子沉沉道,“妍儿不必为此忧心。依我看,皇上是极喜欢你……你府里的。”
沈天玑回忆了一番今生沈府种种,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确有些杞人忧天。今生不同于前世,她都能重生而来,还有什么变化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这番话多是我猜测而已,孟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上至王公贵勋,下至平头百姓,世间有哪个人是全然顺心顺意的?端看程度如何罢了。有时候地位越高反而越多不顺遂,我瞧着,倒是太昊坊那些卖灯笼焰火的淳朴百姓,来得最是快活。”
她甚少与人说这些话,如今夜色静谧,月光宛然,话说到此,心头感慨愈发多起来,又言道:“就说我那位从未见过的皇帝表哥,地位可算得上天下最高的了吧?可他自小生母不在身边,幼小的年纪就顶了个皇太子的头衔,不论是禁宫,还是朝堂,只怕过得都不是那么容易的。先帝驾崩地突然,徒留了一堆烂摊子给他,他能将咱们大昭治理到如今地步,更是不易了。”
男子唇角微微勾起,眸中颇有兴味,“没想到妍儿如此通透。”
“虽然我对他没甚好感,可也不能平白忽视他的功绩。我在姑苏时,祖父常把些时政之事当笑话说与我听,经常称赞今上年少英明,日后定是流芳万世的千古明君。他虽然对我们沈府不好,但对天下人是极好的。”
男子皱眉,着实不知道,她这“对沈府不好”的理论哪里来的。不过能无意中听得她这番话,也是个额外惊喜。
是他的失误,过去未能真正了解她。他听过许多人对他的歌功颂德,有些真心,有些假意,有些不过屈于他的威仪。可独独这一次,他听来别样悦耳动听。
本以为她虽模样好,性子也颇符合他的口味,但从未想过她的见识也不同于一般闺阁秀丽。如此,他对她也愈发满意起来。
两人聊了这么久,夜色渐深,河边上风一吹,她便冷不住一抖。下一刻,身上就落下一件深蓝色男子宽大外袍。
抬眼,男子剩下一身月白直缀衣袍,身姿修长,气度卓然。
“天晚了,我送你回去。”他见她眸中颇有诧异,挑眉道:“莫非你不想回家?那随我回去如何?”
上回的霸道纠缠还历历在目,如今他这般好说话,开口让她回去,着实让她吃惊。
沈天玑白他一眼,“我要回家。”
那一眼光华流转,暗藏娇嗔,男子只觉得心头一跳。
回沈府的路上,途径一家还未关门的汤圆店,沈天玑歪头瞧了好一会子。
“想吃?”
女子顿了一瞬,正欲忍饿摇头,男子已经大步上前去叫了一碗。
浑圆溜溜的雪白汤圆,冒出腾腾热气。只瞧一眼,沈天玑都忍不住暗吞口水,肚子饿的咕咕叫,但拿汤匙的动作是常年培养出的端庄优雅。
她正欲吃,又抬起头来,被热气蒸过的眼眸漆黑水亮,“我……没钱,先借你的,明日定让人送去你府上。”
男子道:“这点银钱,让承钧给我就可。不用特意送去我府上。”又嘱咐道,“外头东西瞧着新鲜,但到底比不得府里的干净。你且先少用些,回府再吃点别的。”
沈天玑这会儿吃了热东西下肚,身上也热乎乎的,忍不住舒适地眯了眼,闻言笑道:“这又不是让人喝了还想再喝的美酒佳酿,哪里就会吃多了?”
男子英眉一跳,瞬间想起上次她的醉酒模样。忍不住提醒道:“就是再好的佳酿,也不该喝了再喝。”
“我很少喝酒,只除了自己制的梨花酿之外。”她忽然又道,“京里的梨树少,只怕今年春天还制不成梨花酿了,这年都喝不上了呢。”脸上登时一脸遗憾。
“这不难。”男子淡淡道,“我府里有一处庄子,种了许多梨树,你若是喜欢,待梨花开放之时,让你府里的人过来摘取就是”
沈天玑双眸一亮,“真的有?我要的可以很多梨花哦!寻常几棵是不行的。”
“那园子大得很,少说也有近百棵。你放心摘就是。”他说着,只觉得自己准备地十分及时。
去年常怀在姑苏查清她的身份时,就将她在姑苏的日常活动,也顺带查了些。知她喜欢怡花弄草,特别爱梨花和禅客花,他早就命人备了一园子。秋冬两季天寒地冻,如今东风渐起,□□将归,这些准备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犹记得当初他吩咐这些时,常怀等人暗地里诧异之极的目光。他对她向来思虑不多,只是心里想做,便做了。
小半碗汤圆下肚,她就饱了。他一路将她送回沈府附近,分别时,未曾多言,只瞧了一眼对方,想说的终究都未曾说出口。
她本欲说:今日她不该把自己心头的矛盾无故撒在他身上,是她不对。
他本欲说,虽然人人皆有不顺,可她生来富贵安乐,日后也定会继续如此下去。她并不需去担心什么。他希望她能同初次相见一般,独立于凡俗烦恼之外,一世富贵无忧。
她不说,是因料到,以他对她的心意,大约并未在意此事。
他不说,是因他日后定会做到如此,说与不说都不重要。
这日夜里,常怀过得并不易。大半夜的,领着几个侍卫在护城河的下游一路寻找。
上元灯节,全程百姓都放灯祈愿,下游的花灯多不胜数,他最后能找到那只花灯,也着实不易。
小心翼翼取了里头的字条,用上好的绢布包了,匆匆进宫,恭恭敬敬呈到皇帝主子跟前。
他家皇帝主子今夜心情显然极好,面上浅淡的笑容一直未褪。
周宁福身为太监大总管,历来很会看眼色办事。常怀走后,他思索良久,还是趁着皇上心情好的时候,将静辞郡主近日多次求见皇上之事禀明。
纳兰徵笑容未褪,声音浅淡道:“你告诉她,让她长居宫中已是格外恩典,若是再不安分,休怪朕不念太后的情面。”
过去他瞧着庆阳侯的这个女儿极是聪慧,且颇有几分测算天机的异能,比如那次天辰太子的出现。可如今,他一想到她劝苏墨阳去向沈天玑示爱,心头就升起浓浓不悦。
测算天机?他向来不信。倒更相信她是通过别的势力才提前得到的这些消息。这样的女子,太过危险,他如何能听从太后之言,把她纳入后宫?
倒不是怕她翻出什么大浪来对自己不利。而是怕日后会对进了宫的沈天玑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