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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年,扶卿都不知道活着该是什么样的感受,也许是从出生时开始吧。
这六界之中不知有多少人艳羡她的身世,毕竟她的父母不仅是九重天上最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而且一个是风度翩翩的司命仙尊,一个是貌倾天下的羽族公主,家世血脉都尊贵无比,让旁人挑不出半点不是天造地设的痕迹来。
但却几乎很少人知道她的父母早已只存夫妻之名再无伉俪之情,小时候她尚不明白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他们在家里和外面不太一样,在外面时与对方温柔相待,在家里时却又对彼此冷若冰霜。后来,她渐渐明白了其中原委,原来在旁人眼中英俊而深情的父亲并非只对母亲有情,原来一直都温柔又果敢的母亲既不会隐忍不言也不能当断则断。
为了维护他们在旁人眼中的伉俪情深,他们彼此折磨又不肯分开,让她从小便受尽了冰火两重天,但她不愿也不能学会他们的虚伪与假面,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压制住对这个世间发自心底的嫌恶与厌倦,渐渐地,她的性子愈来愈冷淡,在独来独往中沉默寡言得多日都不曾说一个字。
那个看似温馨和睦的家就像是座冰冷的坟墓,进去的人都犹如行尸走肉不言也不语,只有院中的灵花异草才能让她看到希望与生机。直到她十五岁那年,身为北荒守将的舅舅天拓来家中拜访,而早已发现她性格怪癖的母亲便提议她下界历练一番。
她自是求之不得,而她那位一向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善解人意的父亲也未提出异议,此事便被定了下来。
北荒举目荒凉,妖兽横行煞气弥散,但好在天拓治理有方,一直以来那里也并未出现过太大的动乱,只是北荒地如其名,终日黄沙弥漫寸草不生,并没有什么赏心悦目的好景致,所以,她的此次历练的确只有磨炼。
舅舅对她不算苛刻,只当她是下界游玩,但她却严于律己,在边寨中与他的众多弟子一同练剑修行无一日懈怠,更从未提过回家或者去别处游乐之类的要求。其间,她的父母也曾分别下凡想接她回去,但她却执意不从,也只能任她留在北荒。
那段日子虽然艰苦异常,但于她而言却已然足够,因为似乎只要有事做方能耗过岁月漫长。
只是她的性子依旧孤傲清冷,除了与舅舅和小师兄九泽偶尔交谈外,三十多年里几乎不与其他人说上半句话,让人看一眼便能冷到心底。
而且北荒僻静得太过荒凉,除了征战便是杀戮,她毕竟年少,仙人四十多岁的心性与凡人的十一二岁并无区别,虽然她喜欢独处,但时日一久也不由地向往花草树木的赏心悦目,所以后来五十年一次的仙山拜师大会在即时,她决定顺着父母的期望拜入东白山门下,只是因为既然早晚要找事情来做,不如在结业之后能畅快地做个司花神仙,自由于六界之中。
东白山于她而言与北荒并无不同,那些人之间的笑语结群在她眼里不过是可笑的虚伪与应付,她不屑与他们为伍,也不觉得那样会更快活,反而认为这世间唯有花草才是真正的纯洁无暇无欲无求,也只有它们才配做与自己一同话春闲的朋友。
倘若一切顺利,五十年后,她会像离开北荒一样毫无牵挂地离开东白山,从那之后司掌天下花草,再也不必面对那些虚伪的人群。
后来,她看似如愿以偿了。
从东白山结业后,她回到了天庭,做了司花仙女,不愿意时可以十年五十年地不与任何人说话,过着清净自在而悠闲无忧的日子。
但是,只有她自己清楚,东白山上永远留着她的一个牵挂,他在心底淡淡地隐藏着,却又无时无刻不存在着。
那个人便是已经故去的山河。
那个为她故去的山河。
那次重伤之后,她昏迷了许久,其间脑子混沌而又清晰,混沌的是周围不停变换而又喧嚣的动静,清晰的是他在临死前的温柔一笑。
在北荒时,她也曾随着舅舅与九泽以法术镇压妖兽战乱,也曾受过伤流过血,但没有一次如那次一般让人无助又痛苦。
她本是不惧生死的,但就在他抱住几乎已经动弹不得的自己并以他的身躯来挡剑时,恐惧犹如洪水般混着血腥气从她的心底奔涌而出,霎时间便弥漫到她全身的每一寸皮肤与骨骼里。
她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却不希望他死,最起码,不希望他为自己的选择而死。
可他却毫无退缩的惧意,只是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用尽最后一丝法力以自己的身体化为将她挡得严严实实的结界。
他受的伤不比她的少,全身都挂着伤,脸上的剑伤有皮肉翻卷出来,殷红的鲜血淌落下来,滴在了她的额头上。
他胸口的暖意使她终于睁开了沉重的双眼,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抱在怀中的温热,宽厚而又安全。
那也是她第一次看清楚他的五官,纵然他的头发与鲜血已经遮住了大半张脸,阴森而可怖。
他的眉毛很浓,眉峰似画中重墨的远山;他的眼睛不大,眸子像是滴在一汪清澈春水中的一点浓墨;他的鼻子很挺,双唇微薄,皮肤更近于古铜色……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人一直出现在自己的身边眼前,无论是在学崖还是在膳堂。在留意到他的不久后,她很快便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大概都是在说他这个人头脑发热所以才想用冰山退温。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却并未放在心上,因为她相信这世间的男子与爱情都不过是世间最无用的。时日一长后,谣言渐渐少了,可奇怪的是,他还是一如往常般时不时地便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无论是在山上还是在山下。好在他从来不去主动打扰她,而她也只当他是过眼云烟,甚至从未记得过他的样子。
她看着他,似乎一眼已是千年。
见她已经醒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他的眸子突然柔了柔,唇角挑起一个的弧度,很吃力,很温柔。
他已经没了气力,却还是从嗓子里缓缓地挤出两个字来:“活着。”
数不清的短剑便是在那时蓦地掠来,深浅不一地刺入他的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更重的血腥气顿时在半空中散开,让人能嗅到阎罗地狱的味道。
他的身子猛然一僵,虚弱的气息在瞬间便断了。
泪水如决堤般夺眶而出,她拼命地想要挣扎,可除了紧紧握住他的手外,其他的却是什么都做不到,甚至无法呼救。
无助与痛苦肆虐地撕扯着她的心肺,让她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待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东白山的寝居里里,同室的仓海照顾着她,无微不至。
她很冷静,请罪,休养,修行,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一如往常,甚至不去送他一程。
旁人只道她冷血无情忘恩负义,可却不知她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从懂事时起,她便认定这世间之情都是虚伪而可笑的,所以从不愿以真情待人,也不准备受人真意,却不想在生死边缘时突兀地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真心,那种感觉如此陌生,让她在无措之后心生恐惧寝食难安。
虽然她不确定那种感觉是感动,是震撼,还是动情,但却发现它如同花草香气一般能沁人心脾入心骨血,一刻生起,似乎永世便追随。
她受到了惊吓,惶然不知所措,不敢送他一程,只因她的心已是千疮百孔不敢再碰。
可即便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他唇角的笑意和那句“活着”却依旧深深铭刻在了她的心底,几乎占据了她回忆往事时的所有空白。
一天,一年,十年,三十年……时间开始缓慢得有如被千山万海拖着迟迟不前,他过世后的东白山似乎连花草都失去了色泽香气,但她的日子还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直到回到天庭后,在司花局后又重复着同样的日子,悠闲而又枯燥。
历经了几次天劫之后,她的仙途愈发地顺风顺水,不过多久,便成为了司花局的司花上仙,她终于如常所愿。倘若她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山河,他也从未活在她的记忆中,那她也许会以此终老,直到耗不过天劫而魂归轮回。
但几百年过去了,她依然孤身一人,整日里与花草同行,看似是个无忧的仙女,却不知她被往事束缚了日日夜夜。
她忘不了他,即便已然记不清他的音容相貌。
可虽然如此,她也从未想过要做些什么来弥补曾经的遗憾,因为她从不是个主动又勇敢的人。直到有一天,北荒战将九泽与天界公主解除婚约的消息传来。
这么多年来,天地间的良缘佳话也罢,孽缘传说也好,男女之间的□□她都不曾留意过,可九泽曾是她在北荒时相识的师兄,也是她此生最敬重的人之一,她自然听进了几分,不由得心下一撼。
九泽是仙界战将,铁骨铮铮又正直硬气,是六界的铁血英雄,也正因如此,天界公主成乐才会对他动了真情,从天帝那里求了一纸赐婚,与他定下人人倾慕的姻缘。只是九泽常年驻扎在北荒,很少有闲暇时候,所以婚事虽然定下了,却也一直耽搁了下来。成乐公主对他情根深种,从未催婚,哪料几百年后,等来的却是他要悔婚的消息。
更让扶卿惊讶的是,九泽之所以要解除与成乐公主的婚约,竟然是为了仓海,那个与自己同窗多年而且生性好动的仙山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