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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大周朝北境尚不见半点盎然□□,寒风彻骨一如深冬。
一个少女站在城楼之上,正旁若无人地举目眺向北方远处的荒山野岭。猎猎北风将她杏红色的纱裙得衣袂翩飞,单薄得仿若随时都有可能被掀到在地。
她的身边,是十数个手持□□的兵士,不同于她的单衣加身,他们的盔甲之内套着厚重的棉衣,却依然个个冻得脸颊发红嘴唇青紫。
虽然这一天城内城外一如往常般平静,但晨曦刚至时,城楼上却蓦地出现了一个少女。没有人看见她是如何进了城上了楼,而且无一人能靠近她两尺之内。
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五官清秀容颜白皙,倒像是哪处的邻家小妹,但她已经站在这里足有小半个时辰,不言不动,只是痴痴地看着远方,似是一座石雕一般,诡异得有如鬼魅。
如今,他们十分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生怕她突然做出惊人之举,更是担忧她是北仑国细作,只得提心吊胆地等着刘主前来。
虽然最近几年边疆动乱,但好在少城主许恒有其母刘主辅政,这才使得这个几乎已多年被朝廷忽视的边陲小城在乱世之中安然无恙,倘若战事再起,他们固然不怕死,却也难保家中老幼平安。
“刘主到!”
随着一声洪亮有力的唱喏,城楼上的将士皆是松了口气,整齐划一地收枪跪地相迎,请安声响彻天地:“见过刘主,刘主万福!”
一个年逾四十的中年女子举步前来,手中拄着的龙头拐杖落在石面上,撞击声铿锵有力。
她便是这宣城少主许恒的嫡母,姓刘名若,是前任已故城主许赢的夫人。虽然她不过是个女子,但数十年来却为全城上下呕心沥血,其功德远过于她早逝的夫君,所以被城中百姓尊称为刘主。
早年时她曾随其夫征战沙场,浴血奋战时的飒爽英姿不逊于男子半分,虽然如今已有多年未拾刀剑,青丝也已添了白发,但眉眼之间仍可见铮铮硬气,浑身上下都透着十足的英气。
听到动静后的少女终于缓缓转回了身子,看着眼前愈来愈近的人莞尔一笑。
那个笑容天真无邪,却又似乎透着几分忧伤苍凉,本面无表情的刘若一怔之后脚下微顿,看着眼前的杏衣少女良久无言,半晌之后,她才抬起了手,颤声吩咐所有人下楼待命。
众将士虽心中生疑,却不敢忤逆刘主吩咐,只得下了城楼严正以待。
片刻之间,高高的城楼之上便只留了她们两人。
眉眼轻弯,杏衣少女轻笑着招呼:“扶卿,许久不见。”
“是啊,很久了,三十多年了吧。”拄着龙头拐杖徐徐上前,刘若也笑了笑,眼角浮起几道细纹,“只不过,你忘了,我如今已不是扶卿而是刘若了。”
“若非你不将修为倾注入这城外的结界,再过个千百年也还是扶卿。”少女感叹道,“我还以为你早已回到天庭了,不想你竟当真留在了这里,还为了宣城的百姓耗尽了毕生修为,真是大出我所料。”
刘若云淡风轻地道:“世事无常,不是吗?就像当初你我分别之时,也未曾料到今生还会再见。”
“这倒也是,”少女点头赞同,却还是叹道,“可当初铁石心肠的扶卿上仙先是成了心狠手辣的刘家三小姐,如今又成了被满城百姓敬而重之的刘氏城主,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我记得你当初说过,这世间不是只有山盟海誓的爱恋才能让人生惊天动地。”刘若浅浅一笑,似乎对追忆往事并无甚兴致,问道,“不知仓海姑娘此次到宣城是何故,可是为了枯水簪吗?”
“我只是路过,在附近听说了宣城刘主的贤名,就突然想来看看。”仓海笑了笑,无奈道,“你也知道,人一上了年纪就容易伤春悲秋思怀故人。”
“路过?”眸光从冉冉而起的朝阳又移到了她的身上,刘若微蹙了眉问道,“已经两百年了,你是不是还没有找到他?”
“多谢你的提醒,我已经找到君逸了,九泽果然每个十年都会去凡间探望他。”仓海的眼睛亮了亮,兴奋地解释道:“只不过,一百多年前他为了给自家的那位凡人娘子延续寿命而犯了天规,被罚到人间历经八十轮回情劫,让我找得很是辛苦。但是,我还从他那里得知他和九泽曾在一个叫冷梅谷的地方救过两位姑娘,于是我便从她们身上得了他救人时用过的残留法术,虽然气息早就断了,不过也总算知道只要向北便找到他啦。”
明明历经了两百多年的兜兜转转才得了这样细微的蛛丝马迹,可她却如此欢喜,刘若不禁心下一揪,默了一默后转移了话端:“君逸可还好吗?”
“要带着前世今生的所有记忆历经八十轮回的情劫,他能好吗?”仓海长叹一声,情绪率略有低落道,“我离开的时候,他那一生已经剃发为僧了,也算是又解脱了一世,想想君逸也真是可怜,他的志向明明是护六界安宁,哪知好好的守界仙将竟会因一个凡间女子被那些所谓的规诫仙律折磨成现在的模样。”
刘若心生感慨,思忆道:“我好像记得,他在东白山时曾一度沉迷于佛咒,没想到竟当真入了佛门。”
仓海有些意外:“你竟然知道?我还以为你当时目中无人呢。”
斜了她一眼,刘若却也不恼,淡淡解释道:“我本也以为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却不想有些事情隔得越远却越是记得清楚。”
也许是因为他曾是山河在东白山最好的朋友吧。
但这句话仓海并未说出口,只是眉眼却在不知觉间柔了柔。
仓海抬手向北一指:“过了这边境,再向北便是北仑国了吧?”
刘若点了点头,举目向北看去,眸子里多了几分怜悯,终究还是道:“可是,即便你找到九泽又如何?就算枯水簪中种满了情根,他最多也只能记住你百年,待期限一到,你们又会被天涯相隔,他不再记得与你的所有过往,你也不知道他身在何方,没有人能帮他想起你,也没有人能告诉你他在何处,周而复始地,你又要上天入地地寻他,没日没夜没完没了,难道你不觉得累吗?”
每一个女子戴簪断情,枯水簪中便会多一条情根,但每一根却只能让她与他相守一个月,而上限便是百年。这么多年来,她应该是希望能早些找到那个人,却又担心着相见太早情根不够吧。
仓海的眸子黯淡了几分,但很快便又笑意嫣然:“累又如何,对一个不老不死的人来说,没有希望才最是可怕。不过,看你如今过得如此快活,定然是不明白了。”
知道再劝也是无望,刘若苦笑一声:“你手中的枯水簪是为了让人断情绝欲,可你自己却偏偏为情所困,放不下又逃不掉,真是可笑又可怜。”
“没想到我仓海此生还能被孤傲冷血的扶霄上仙怜悯,”她啧啧两声,摇头晃脑地道,“真是可笑又可怜。”
“行了,看你古灵精怪的样子,哪里像个活了千余年的不死人,”刘若无奈,忍不住笑道,“简直与当年一样惹人讨厌,胡言乱语又没个规矩。”
仓海笑意更甚:“可你却是不一样了,不再是成日里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扶卿上仙,而是万人敬仰德高望重的刘主了,看来这里的人间烟火果然厉害。”
“是吗?”刘若有些自嘲地道,“我倒是不知那时你们是真的讨厌我。”
“谁让你出身好容貌佳偏生脾气差,咱们同门弟子中,只怕唯有山河是真心喜欢……”言及至此,她发觉自己一不小心失了言,忙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在听到那个名字时身边人的神色并无变化。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刘若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安慰她道:“无妨,难道你忘了,我戴过你的枯水簪,情根早就给了你,无论是山河还是许赢,都不会让我动情。”
“我没忘,只是有些遗憾。”仓海叹道,“他是山河时爱你如命,你却弃之敝履,而他是许赢时你满心倾慕,可他却又……哎,这个情劫真是厉害,竟能断送了你的仙途。”
“我何时用得着你来可怜?”刘若冷哼了一声,道,“明明你自己才是最可怜的,至少我倦了困了也还能去死。”
仓海思量了半晌,点头赞同:“这倒也是。”
“这里风大,如今我一介凡人,实在不能陪你多喝些西北风,”刘若伸手紧了紧厚厚的外氅,道,“如果你不着急赶路,便在城主府小住两日吧,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免得你以后怪我不近人情。”
仓海迟疑着:“这个……”
刘若的眸子一柔:“去看看我儿子,他已经长大了。”
她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你儿子?”
“也是许赢与齐岩的儿子。”刘若抿唇一笑,尽显温柔,“他叫许恒,与他的父亲很像。”
仓海原以为这宣城的少城主是刘若与许赢的儿子,没想到曾经那个气量狭窄瑕疵必报的刘家三小姐竟然将他与妾室的骨血抚养长大,一惊之后心头一酸,点头应下:“好啊,当年山河可是东白山上人见人爱的一枝花,瞧他的儿子定然也不会吃亏咯。”
“是吗?”刘若的目光多了几分兴致,“他当真是人见人爱吗?”
将手挽了她的胳膊,仓海低声笑道:“当然啦,那时女弟子讨厌你最甚,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山河。想他那般英俊的少年,简直就是一棵桃花树,可他心中偏偏只有你一人,而你不仅不领情,反而害得他命丧黄泉,怎能教人不恼不恨?”
思及往昔,刘若半晌无言后苦笑摇头:“这么说,你讨厌我也是因为他了?”
“怎么可能?归根结底,山河的死其实与你无关。”仓海断然否认,“我的心上人可是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讨厌你只是因为你这个人太惹人讨厌,你可别胡说。”
刘若咬唇道:“你这么说,我倒是好受多了。”
仓海爽朗一笑:“都过去一千多年了,还提他作甚,你如今是刘若,又不是扶卿,早就没有那么惹人嫌啦。”
是啊,原来不知不觉中,都已然一千多年了。
当年她们同为仙界东白山弟子,同窗也有数十年,虽然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与彼此说过的话还不及今日的一半,几乎与陌生人无异,那时的她们从未料到有一日也会相扶着在人间闲话过往。
原来无论再惊心动魄的过往,也会在岁月磨砺后化成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