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七章 孽债

晴刀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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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洛达睡得很沉,就像与她的青云姐姐多年来分开的第一夜那般。

    她醒了之后,却不敢睁开眼睛,过了许久后才小心翼翼地向身旁伸出了手。

    空荡荡的,不知什么时候,身边已经没了人。

    那里,原本该有一个人的。

    她的心猛然一沉,双眼还未看清这新的一天,泪水却先行淌下。

    不多时,随身的侍女敲开了房门,禀报道:“公主容禀,一切都如公主所料。驸马爷昨日夜半命人去了一趟雪雾坊,先用迷魂香将坊中女子迷晕。而后,驸马爷于辰时独自去了雪雾坊前招降,见坊中毫无动静无人应答后,便以大不敬之罪命人朝雪雾坊放了火箭,如今的雪雾坊已经化成一片火海。”

    撑着有些沉痛的头挣扎着坐起,洛达的脑海已是一片空白,惨白的脸色再无半点神采,默然半晌才颤声问答:“驸马在哪里?”

    那侍女默了一默后才道:“依公主吩咐,已将驸马以滥杀无辜之罪押送天牢。”

    已经一天了,被投入天牢的何硕依然神思混沌。

    他至今都想不通,为何洛达会将宫内的禁军调守在雪雾坊附近,又是在何时下了要将他缉拿入狱的命令。那时辰时刚过,她本该还在沉睡中才是。

    原本应该一切顺利的,烧掉雪雾坊,一切就会恢复如初,他依然是受万人仰慕的将军,依然还能披上战袍剿灭乱党前途似锦,依然可以与大周朝最为尊贵的公主白头偕老。可究竟为什么,不过是一夕之间,为何却是天翻地覆?

    在被洛达拒绝见面后的第六次后,他终于开始明白了什么。

    自己一直以来都做得滴水不漏,不仅在昨夜未露出分毫破绽,连给雪雾坊的乱党罪名也早已栽赃好,一定是青云告诉了她一些事情,否则一向对自己温柔体贴百依百顺的她怎会如此决绝?

    但是,她究竟已经知道了什么?

    天牢中暗无天日,若非狱卒送来晚膳,他甚至不知道白天已过。

    洛达过来的时候,见他正盘膝坐在暗潮狱中的枯草之上,眼睛眯着,似是在小憩。

    即便在这样的地方,他竟还是镇定自若,就像自己初见他的那日一般,家中明明多了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依然在梅林取雪泡茶。

    这就是她这么多年一直深爱的夫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总是风度翩翩,总是英气逼人。

    只是一日不见,却仿若隔着三秋,她心下一纠,险些脱口便要唤他。

    即便深爱,即便心痛,但她还是忍住了,只怕先开口的若是自己,便会再也坚持不住。

    他终究还是听到了动静,睁开眼睛看见她,眸底腾起欢喜与希冀:“达儿……“

    极力将眸光从他的身上移开,她背对着他,声音如霜般冰冷:“我来这里,只是想让你死得瞑目。”

    不祥的预感再次袭来,他的手抓着冰凉的铁棍,掩下所有的惊惶与无措,尽了全力做到她最欣赏自己的波澜不惊:“达儿,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你本是朝廷钦犯,犯下的是杀人劫财的大罪,为了躲避追捕才逃进了冷梅谷,甚至还将他人的居所占为己有。你在那里隐匿了三年,直到我们出现才改名换姓。而且,险些夺去青云姐姐性命的那场火也是你放的吧,因为她在你送给她的玉牌上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所以你才想杀人灭口对不对?”仍然背对着他,洛达的声音逐渐掩饰不住内心翻涌,“她当时待你一心一意,你怎么忍心下手,甚至还不忘将半夜返回冷梅谷的罪名嫁祸给我?可我更没有想到,三年后你依然想将她置于死地,你怎会如此狠心,竟为了你一人的前途不惜害死雪雾坊那么多无辜的性命!”

    他终是明白了,眸底的期冀渐渐化成一片毫无生气的灰暗,有些自嘲地扬了扬唇角,甚至懒得再替自己分辨半个字:“所以,你们早就见过面了,昨晚不过是我面前唱了出戏罢了,是不是?”

    “我只知道她还活着,并答应她倘若你起了害人之心便将你收监入狱。昨晚的确是我们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相见,所有的话都是肺腑之言,包括我信你爱你。”她苦笑一声,语气哀凉,“与你同床共枕这么多年,我早就发觉你并非像在冷梅谷里时那般淡泊名利侠义心肠,但却依然相信你有情有义,所以对你在外面的所作所为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我从未想到,原来你的坏是藏在骨子里,也从来都未曾给我看最真实的一面而已。”

    多年来强装出来的处变不惊开始被心底的恐惧一点点瓦解击溃,何硕无法再忽视她的绝望,声音愈发轻柔,似是往昔附在她耳边悄悄说着情话:“达儿,她瞒骗了你这么多年,你怎可还如此信她,我是在确定了雪雾坊的确集聚赤真叛党才下令放箭的,不过是担心你被她迷惑反被其害罢了,难道你我夫妻多年,你竟信她却不信我吗?”

    “我信你。”昔时的温柔声音就在耳边,洛达心痛如绞,双手抚着小腹,低眸道,“可是我更相信青云姐姐。你知道吗,倘若此次你未起杀心,她便打算再也不提往日之事,只可惜,这一切还是发生了。”

    仍然不相信她会就此放弃自己,何硕伸出手,想碰到她:“达儿,达儿你听我说……”

    “你所犯下的罪孽,我会与你一同承担,”温柔地抚着小腹,她的声音趋近平静,眸底晕上万般怜惜,“咱们的孩儿,我会好好养大。”

    你且一人赴黄泉,余下的红尘苦难由我独身来过。

    天牢中一声凄然长啸破空而出,似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竟还透着一丝欢喜。

    只是,无论那声长啸有多么惊心动魄,终究还是在片刻间在天地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就像有些事,一转身便是一辈子。

    曾经的三驸马为冒领军功而滥杀无辜被判处斩首之罪,消息传至京城城南一处僻静的小院落时,青云正坐在院中看着天上悠闲的云朵发呆。

    带来这个消息的青雪将挑拣好的衣物放在石案上,看了一眼身着男装却依然插着那支垂珠木簪的青云,有些疑惑地道:“这支簪子也戴了很长时间了吧,既然换上了男装,也总该换掉了。”

    不由抬手抚过珠子的青云回过神来,有些恍惚地喃喃道:“是啊,该换了。”

    “没想到洛达竟当真愿意助我们除掉杨不凡,”从屋中伸着懒腰过来的青雾感慨道,“外人都道他们成亲以后琴瑟和谐,我原本以为她是断然不舍得的。”

    “她深爱的人是剑客何硕,而非逃犯杨不凡,”过了半晌,青云才平静道,“更何况,她只是看似柔弱。”

    “她如此决断,倒是与那些只顾着藏污纳垢的皇家贵族有着天壤之别,倒也不枉当年你为了她违背族长命令,即使叛逃也不伤她性命。”青雪迟疑片刻,轻声问她道,“是将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她了吗?”

    青云摇头:“她不知道他其实是赤真族人。”

    终究还是不忍告诉她,她的夫君其实还是个为一己私利残杀同族的小人。

    青雾哼了一声,鄙夷道:“那个臭小子,才十四岁就跟着他大哥残杀族人私吞财物,难怪我和雪找了他这么多年都杳无信讯,原来是在深山老林里躲了五六年,倒是有耐性。”

    作为赤真族专门清理门户追捕叛逆的捕者,杨不凡曾是青雪与青雾多年来最大的耻辱。她们连他的兄长都找到了,却多年来唯独寻不到他的半点踪迹。就在几乎要认定他可能已经葬身荒野的时候,她们遇到了也在叛逃名录里的青云。

    那时,已循着蛛丝马迹查到何硕真实身份的青云已身心俱疲。她始终无法相信,冷梅谷中那个豪气干云又体贴细腻的男子不仅已贵为驸马,而且两年多来一直在残杀与自己血肉相连的族人。

    当年放弃以公主一命换取自由之身的她从未想过要躲避族人追捕,也未曾后悔过在最后的期限到来时反而带着洛达长闯荡江湖,只是她以为自己早已历经沧桑断然不会轻易被人瞒骗,可真相却远比她以为的要复杂。

    与青雾和青雪会合之后,她们利用赤真族的人脉物力终于掘出了险些随着那场大火被封存的所有真相。

    那夜突然闯入客栈的杀手是被人收买而至,原本并未要下毒手,目的只是要将她们逼上山去,而在那里等着英雄救美的人,便是早就从朝廷告示中认出她们便是擅自离府的公主与奴仆的杨不凡。

    他从一开始便怀抱着荣升驸马的目的与她们接触的,但那时他之所以会选择倾心于她却而疏远洛达,是因为朝廷为免有人在找到公主后居心叵测反而会致使她身陷险境,有意地颠倒了告示上她们画像下面的身份。所以,刚开始时,他不仅早就知道她们是女儿之身,还误以为她便是公主而洛达不过是个随身婢女罢了。

    但相处之后,他定然开始起了疑心,尤其是在她单以内功之力读出了那玉牌上被磨掉的几个字时,所以,他以买药之名又出了谷去,确认了他心中的猜疑。

    她从未想过,那么多天的朝夕相处,他的每一句几乎都是谎话,只除了一句。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也是我身上最珍贵的物件。”

    也就是这一句,让她终究确认了他的身份,该有多么讽刺啊。

    送给她曾刻着自己名字的玉牌,应该是他最后悔的事了吧。若非担心因此而暴露身份,想来他也不至于要冒险杀她灭口。

    赤真族与当朝天家的恩怨已纠葛了多年,而身为赤真族人的他精心策划着他的每一步,将她和洛达都囊括其中,即便最后他罪有应得,却还是累得活着的人痛不欲生。

    何为孽缘,不过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