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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赤真族人,青云很少有想不明白的事。
自从懂事时起,身边的所有族人便教导她,此生该最做的事便是学最上乘的武功做最赚钱的生意。
她从不认为自己需要钱,但赤真族需要。
长大之后,她才知道,在她眼中胜似书中桃花源一般的故乡不过是别人口中的穷山恶水,在她心里亲密无间的族人不过是遍布城墙的通缉令中还未剿清的叛军。
所以他们需要绝世武功来守住血脉,需要金银珠宝来振兴家族。
而曾经险些将他们族人赶尽杀绝的大周皇族显然便是豺狼虎豹,茹毛饮血。
但她在十五岁那年刚踏入京城时便揭下了城门口的榜文,经过整整三天日夜不歇的厮杀后,她作为唯一的幸存者堂堂正正地以护卫身份进了公主府。
那个时候,她尚不知发榜的主家正是公主府。
但她揭榜的原因很简单,不是为了报仇,也不是为了平反,而是聘金高昂,值得冒险。
那一年,洛达也才约莫十三岁的年纪,却成了大周建朝以来唯一一个未出嫁便已出宫建府的公主,不仅是因她的母妃安氏长久圣宠不衰,更是因为她本身深受当今皇上的宠爱。
但无论后宫还是公主府,于一个公主而言,似乎都只是牢笼,更何况,以她自己所言,她心怀江湖。
所以,借着公主府初建的机会,她放言要广纳天下侠士,因为公主府就在江湖。但在严嬷嬷一个白眼后,公主要在江湖开疆扩土的宏图大志便化成了街头上招纳高手护卫的一纸榜文。
江湖的恣意自由,有时也抵不过一顿温饱,纵然那时的主家不明,但奔着重金而来的人有很多。虽然年纪小身子瘦弱,可凭着刚毅果断毫不留情的个性与干练精明飘忽不定的招式,青云最后还是脱颖而出,正式成为了公主府的一名男护卫。
没错,是男护卫。
虽然她从未刻意隐瞒女儿身,但从小到大却无一日不着男装无一刻染上红妆,甚至有时候连自己也忘了她还是个女子。
虽然族人中有不少样貌姣好的女子仍可借着美貌步步为赢,但青云却做不到。
她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早已学会了粗声粗气,早已喜欢了阔步挺胸,那些女子娇柔女儿柔肠她从未被教过也从未去学过。
更何况,曾经的日夜不休风雨不歇的习练早就在她的眉梢眼角熏染了沧桑岁月,若她不提,有谁能看得出她的年纪又有谁会怀疑她的性别。
以男儿身成为公主府的第一侍卫,因着公主器重,她的待遇很高,没有人敢猜忌她的来历出身,而她亦无他求,只想守着这份差事安心挣钱。
只是,小公主对她的看重,不仅仅是敬她的武艺高强,更因为她憧憬着她自以为的江湖。
自从入府后,洛达便对她百般纠缠,为等她一句江湖险恶的解释能磨到地老天荒。
那时,大周能翻云覆雨的小公主将从小对浩瀚江湖的期冀全部寄托在她身上。
她天真而单纯,认为在那个遥远而神秘的江湖非黑即白,除了恶人便是侠士,除了作恶便是行善,除了刀光便是剑影,丑陋最终会被消灭,侠义从来受万人敬仰。
她眼中的青云大哥侠肝义胆惩奸除恶,一把剑能闯下整个天地。
青云自知没有资格嫌弃甚至拒绝她,只能虚与委蛇,从印象中生搬硬凑出一幅幅连她自己也陌生的画面,那里没有官府衙门与饥饿困顿,那里只有好人与坏人,那里的英雄都武艺高强小人都技不如人,那里的过程总是坎坷而结局却会圆满。
她从未告诉那个自小在温暖中长大的公主,这世道本就险恶,有时英雄也会向权贵屈膝,有时好人也会在无助绝望中死去。
那几年,青云的日子过得很安逸,那些曾经饿不择食衣不蔽体的苦难似乎离她愈来愈远,甚至渐渐消失在她的记忆中,偶尔只出现在午夜梦回时。
公主待她极好,给她僻静的院子,给她最好的吃食,给她最多的尊重。
她再也不用曝晒在烈阳之下,再也不必挺立在风雨之中,再也不会忧心于饥寒交迫。
每天都能听着鸟鸣醒来,每晚都会伴着星月入睡,她不是贪恋富贵沉溺安逸的人,却从未想过这世间竟会有这般舒坦的日子。
她的皮肤开始细腻,她的发丝开始乌黑,她的手指开始纤长,她的眉眼开始清爽,在十八岁那一年,她第一次被一个外族人识破了女儿身。
那时,瞒着公主,严嬷嬷正打算将她秘密处死,只因皇族中没有人会允许一个公主会长年累月地放低姿态宠信一个出身卑贱的男子。
更何况,那个男子还与公主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那时恰逢四月,如往常般,在她那个清雅的小院中,公主在抚琴,她在舞剑,剑风过处,玉兰花瓣落了一地,似雪堆积。
一拾剑,她便甚是专注,也许还因戒心渐低,竟没有察觉有人跨门而入,直到琴声戛然而止时洛达一声“五舅”的惊喜呼唤。
下意识地,她的剑锋一转,直直地指向那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
他一身青衫,容貌儒雅,竟是个普通书生模样。但纵然与剑锋不过相隔咫尺,他却一直微然而笑,镇定得有如明知必胜无疑的武林高手,直到随剑而来的那朵玉兰花在两人眼前簌然而落。
洛达慌忙跑了过来,解释说他是她的五舅。
虽然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却已经从洛达的口中听说了无数次她的五舅。
在洛达的眼中,她的五舅最是仗义,既淡泊名利又不攀附权贵,是她六个舅舅中最让人敬重的。
没想到虽然他虽有些胆魄,却也不过是个书生。
象征性地行礼退去,甚至不待他回礼,那一面相见匆匆。
当天晚上,月高风黑,因公主要在前厅接待贵客,她早早地便回了自己的偏院,而严嬷嬷显然筹谋已久,带了人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等着她。
她自是有所察觉,心中却早有盘算。
一切顺从不能反抗便是第一步。
被五花大绑地推搡至后花园时,她才意识到他们是打算将她活生生地推到枯井里,直接而粗暴。
她有些好笑,那口井她不知已下去了多少次,那里并不深,而且还藏着她来不及送给族人的饷银。
严嬷嬷似乎笃定这次必定能置她于死地,磨手擦掌,甚是兴奋,却不想那时的后花园竟会有人。
当没挑灯又不出声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的下手现场时,场面不由得有些尴尬。
待看清了来人,纵然见多了世面,严嬷嬷也是顿时手足无措,不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
可他却先发制人,语气不惊诧却是出奇地冷静:“严嬷嬷这是做什么,在公主府杀人越货吗?”
他问得云淡风轻,好似是问她是否吃过饭一般,但却生生地将严嬷嬷下出了一身冷汗。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五公子容禀,这个狗奴才尊卑不分,竟不自量力,妄想勾引公主殿下……老奴可是奉了旨意,对,是安妃娘娘的密旨才……”
“哦,听到严嬷嬷自称老奴,我才意识到这公主府里主子原来不是您老人家。”看了一眼毫不挣扎的青云,他突然朗朗一笑,“而且,我竟不知我这个外甥女却好女色,看来明日去宫中向二姐请安时可要劝她想开些。”
一直在一旁冷眼看热闹的她蓦地一愣,反应了许久才意识到他竟识破了她本是女子。
自从十四岁开始离开族人四处闯荡,至那时已有四年,从未有人怀疑过她是否为男儿身。
他只见了她一面,匆匆间不过片刻,竟勘破了真相。
严嬷嬷及在场的三四大汉亦是震惊,半晌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五公子切莫与老奴玩笑,”甚至懒得再去看青云一眼,严嬷嬷讪讪一笑,只当他信口胡言,“老奴虽老眼昏花,却也不至于不分雌雄吧……”
“怎么,难道严嬷嬷竟没有看出你口中那个妄想勾引公主的狗奴才是个女子吗?”他佯作惊讶,叹声摇头,“看来严嬷嬷的确年纪大了,竟生了欺主瞒上的心思,看来为了达儿着想,明日我去见安妃娘娘时可要多说几句……”
见他神色认真,严嬷嬷不由得心生疑虑,更多的许是要证明自己尚有能力照顾公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情急之下竟当众用手拍了拍她的胸部。
“五公子这是什么话,他在府中已近四年,难道……”
话只说了一半,严嬷嬷突然脸色一变。
青云咬紧了唇,容颜煞白,可偏偏那严嬷嬷不知好歹,放在她胸部的手竟又拍了一拍。
那声音窸窣又响亮。
从未有过的羞耻由心底霎时涌出,青云一抬脚,将严嬷嬷不轻不重地踹到了一丈之外。
几盏昏黄的纱灯下,有人强忍了笑。
她羞得脸颊通红,平生以来,竟第一次没有勇气去看一个人。
正在左右迟疑不知该如何收场时,纱灯忽灭,眼前猛地一片漆黑,耳边突然响起两个女子担忧的声音。
“云的脸怎么通红,难道真在做梦?”
“或许吧,她可能又想起了何硕。”
“羞成这样,定然是梦到了他,不然还能有谁……”
随着她们的声音愈来愈清晰,青云虽仍保持着睡姿紧合着双眼,但她却很清楚,自己刚从梦中醒来。
她是又梦到了从前,只是雪和雾却猜错了,这次她梦到的人不是何硕。
而是他,那个不久前在雪雾坊助势嘲弄小人的布衣书生,严嬷嬷口中的五公子,公主也就是驸马何硕的五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