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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他总会唤她,阿泽阿泽。
那时的阳光总是很灿烂,连暴雨大雪都不曾湿透衣裳。
在依山傍水的瑶泉镇,他们只是两个平凡人,她是青梅,他是竹马,缘分似是从同年同月生便已然注定。
更何况,两家仅是一墙之隔。
王家是没落乡绅,宣家是世代农户,虽多少年都瞧着彼此不顺眼,但皆苦于富不足以买下隔壁穷不至于离家逃难,所以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彼此是近邻的事实,见面少了些横眉竖目,多了几分嘘寒问暖。
比如我一瞧见你家闺女的脸还以为天都黑了,你这整日里低头抬头就黑白颠倒的可是要注意身体……
比如你家小子明明比我们阿泽还大了几日,怎的只顾着横着长,不会是小小年纪就想学着他阿爹不竖着走吧……
小时候,她是个黑姑娘,他是个胖小子。
两家的针锋相对,促使他们不打不相识,再打已相知。
五岁的时候,彦成在挖了自家墙角近一个月后,如愿以偿地钻进了隔壁院子,躲在墙角低唤道:阿泽阿泽。
五月的阳光和煦,半和暖半清凉,有阵阵细风掠过墙角的那棵槐花树,缕缕清香弥漫在空中,随着他的低唤懒懒地荡漾进了屋子。
正在屋里小睡的小阿泽听到了他忽隐忽现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踢着小小的鞋挪到了门口,惺忪着眼睛向外张望。
后来的二十年她与他有那么多次的分别又重逢,但她的记忆深处,却清晰而深刻地印着那个午后的那个他。
明明那时尚懵懂,明明那时还年幼。
一个小小的脑袋从开满雪白槐花的大树后探了出来,看着她的眼睛闪着阳光的灿烂,亮着真切与渴望,伸着胖乎乎的小手招呼她过去。
那是她印象中最美的画面,有最爱的树,有最爱的人。
两小无猜便从此开始。
直到她开始亭亭玉立,他开始学富五车。
这本是最简单的故事,本该有最简单的结局。
事实也是如此。
顺理成章地,她与他十五岁那年的五月,两家又凑到了一起。
王家太婆说,阿泽这孩子气色真好,这小脸儿白里透红,让人见了真真是喜欢。
宣家老爹说,彦成这孩子人俊有志气,将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啊。
站在堂中的媒婆笑得合不拢嘴:是啊,宣姑娘和王公子郎才女貌,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简直是天赐良缘呢。
站在父母身后的他一直微笑着看着她,眸光温柔而欢喜。
她揉着衣角,抿着嘴垂下眸子,羞涩染上了白皙的脸。
就这样,阿泽与彦成订婚了,十几年清贫而简单的日子有了最完满的结局。
后来的她不止一次想,倘若时光就在那个时候就此停止,该有多好。
只可惜,时光不会回流,也不会停滞。
若是岁月会一帆风顺,一年之后,在一个花好月圆夜,她会与他喜结连理,从此相夫教子,孝敬爹娘与公婆,守着一生最爱的亲人,平淡而宁静地度过这一生。
但这世间能有多少人的岁月会一帆风顺。
她的没有,她阿爹和阿娘的也没有。
只是在半年之后,宣老爹突然得了一场恶疾,只在病榻上挣扎了不足两个月便撒手人寰,她阿娘受不了这番打击,终日以泪洗面,让本就虚弱的身体每况愈下,终于在不久后也离开了人世。
放佛只是一场灰白噩梦,梦醒之后她已是孤孑一人。
是彦成陪着她挨过了那段最凄寒的时光,若非如此,她许是连撑下来的理由都再也寻不到一个。
他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隔壁,曾提出想接她去自家暂住,也方便照顾,其意自然是想提前完婚。但她想为爹娘守孝三年,好慰藉爹娘的在天之灵,他自是不能反对,只好劝说父母将婚期延后三年。
自此之后,她便以刺绣为生,极少出门,这样做也是为了少些是非。
而他也更加潜心读书,争取早日考取功名,只是每隔一两日便去瞧她。
那段日子,他们常常相对而坐,她刺绣,他看书,偶尔饮茶,偶尔散步,虽痛苦却也甜蜜。
那时的她以为,如此相伴,不小心便会到白头。
因手艺精湛,她的绣品极受欢迎,开始有绣品坊慕名而至,这自然不算是一件坏事。
但她却没有想到,意外总会不期而至。
锦绣坊是瑶泉镇最大的绣品坊,最是爱惜人才,第一次有人来访便是年纪虽轻却在方圆百里已有盛名的少东家连晟。
连晟本是被自家老爹强逼而来,自认屈尊,却不想传闻中那个技压众人的绣娘竟是如此年轻秀美的姑娘。
几乎是一见倾心,连晟心神荡漾,使出浑身解数邀她加入锦绣坊,只差没把自家绣品坊拱手送出,却不想还是被几番婉言回绝。
他自是不死心,前脚刚依依不舍地踏出宣家院子,便想出了一石二鸟的法子。
虽然打听到了宣泽是王彦成的未婚妻子,但连晟自认为她见着自己对她一心一意定然会回心转意,所以回去后便张罗着要去提亲,结果于他而言自是悲伤。
他被闻讯而来的王彦成给轰了出去,聘礼也被扔出了门外,连宣姑娘也毫不留情地将他的求亲当众拒绝,让他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颜面。
然而,他不认为她喜欢的是那个穷酸的王秀才,只是已有婚约碍于情面而身不由己而已。
想他连晟家大业大又玉树临风,这世间怎会女子对他不动情。
他的不甘心与厚颜无耻唯一的回报,便是宣泽将自己的所有绣品全部交由王夫人打理,从此足不出户。
连晟在她的无动于衷面前无计可施,只好渐渐放弃。
一直认为她克死亲生父母乃是不祥人的王夫人本就有意取消儿子与她的婚约,只是一直怕被人冠以无情无义的骂名而隐忍不言,此次便以她不知廉耻不守妇道之名劝说儿子放弃这门亲事,哪知方一开口便被儿子给沉着脸给驳了回去,只好就此作罢。
但于她和彦成而言,此事最多不过是一场风雨,不过是将打湿的衣裳换下来洗一洗晒一晒,有谁还会在乎被晒干的雨滴。
风波渐去,时光依然,不久之后,在彦成准备出发赶考的前几日,王夫人替他去久负盛名的一座寺庙替他卜了一卦,回来后甚是忧心,竟寻死觅活地要在他上京赶考前取消他的婚约。
她自是一无所知,但王彦成却因此大怒,甚至为打消阿娘的念头想提前将她迎娶回家。
王家因此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然而尚未有输赢,已近七旬的王老夫人一口气没上来,竟撒手而去。
隔壁哭声震耳传来的时候,她正坐在槐花树下刺绣,夕阳西下,有晚风吹落几瓣槐花,比从她手指上渗出的血先行落在了白色绣面上。
彦成的太婆将她自小视为亲生孙女,疼爱有加,更何况,没有她甚至不会有他们订下婚约的一帆风顺,她本以为,自己有的是机会好好孝敬她。
为料理太婆后事,彦成将启程时日推迟,她也前去帮忙料理。
灵堂安排在了太婆生活了几十年的北街老院,离王家尚有些距离。
那一夜,守灵的只有她一人。
意外就在万籁俱寂的沉闷中悄然而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只记得恢复意识的时候,大火已经在灵堂蔓延成火海,到处都弥漫着浓烟。
不知为何,她的手脚乏力,挣扎了许久才站了起来,虽然下意识地想要夺门而逃,但还是在极力克制中蹒跚着跑向灵棺。
已经不记得是如何将棺盖掀起,又如何将王老夫人从棺中拖拽出来,但发觉房梁上有一截断木砸下的时候,她唯一的反应,便是自己要必死无疑了。
外面开始响起了喧嚣的人声,似乎涌来越来越多的人,她在倒下的那一瞬间,似乎看到有个模糊的人影冲了进来,口中喊着阿泽阿泽。
只是她太累了,也太痛了,纵然想竭力喊出他的名字看清他的样子,却还是无能为力地昏了过去。
这一睡,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她再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她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彦成。
他的脸色疲倦,已无眠多时,看她醒来,甚至喜极而泣,几乎用尽了全力将她抱在了怀里。
他看她的目光是更甚从前的怜爱疼惜,但她还是从其他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异样。
她被毁容了,半面容颜丑陋不堪,又因砸伤了腿骨,走路都不再如往常般自如,甚至连嗓音都因喉咙受伤而变得粗哑不堪。
她因此颓废了许久,甚至开始对他避而不见,这世间有哪个女子愿意让心爱的人看到自己最丑陋的一面。
他不勉强她,却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守在门外,不停地与她说话,从小时候的玩闹到长大后的争吵又和好,一件件地讲给她听,似是怕她失忆一般。
她哭红了眼睛,瘸着腿在门口徘徊了许久,终于还是开了门。
他抱着她,声音沙哑:阿泽,等你的伤痊愈,我们便成亲。
槐花清香四溢,她靠在他的肩膀上,抬眸看着满树的雪白,重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