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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烈日下,青珠穿了两条街,才在一条小巷的尽头找到了自家夫人。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来不及拭去自己额头上的汗,便朝着巷子端坐在轮椅之上的妇人跑去。
纵然已是盛夏,但那妇人却戴着面纱,将整张脸遮得严实,一双眼睛也是紧闭,可浑身上下却透着秀气雅致,只是瘦得厉害,若非坐在轮椅中,似乎轻轻一阵风便能将她给吹倒在地。
“夫人,奴婢总算是找到您了,我还以为和上次一样,又是二夫人她暗中使坏……”话说到一半,她才意识到自己又慌不择言,忙闭上嘴,四下看了看,担忧问道,“听路人说夫人是被一个年轻女子推过来的,那位姑娘是何用意,可有伤到夫人?”
那妇人缓缓睁开了眼,一双清澈眸中竟布满血丝,声音嘶哑无力难听至极:“我没事,贺礼可是买好了?”
蹲下身去,将怀中的锦盒打开又合上,青珠见夫人放了心,虽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甚是心疼,却还是狠心劝道:“奴婢知道夫人委屈,但今天毕竟是老爷生辰,若是被二夫人瞧见夫人眼中带泪,也不知又会怎样挑拨离间,到最后更难过的还不是夫人您……”
抬起那瘦若枯柴的右手,那妇人拍了拍青珠的手,眼睛里出带出笑意来,却是凄凉:“我明白。“
得到了最希望的答案,青珠的鼻尖却是一酸,险些也落下泪来,连忙起身去推轮椅。
“咦,这簪子……”她的脚下还未动,一低眼便瞧见了夫人头上的那支木雕的簪子,不由惊讶,“奴婢明明给夫人用的还是那支老爷送给夫人的银簪……”
那支木雕簪子朴素简单毫无光泽,但尾部却镶嵌着一枚如水滴般透明的珠子,垂垂欲坠,仿若一滴恰要落下的眼泪。
小巷狭窄而阴暗,那妇人微顿了片刻,解释简单而声音嘶哑:“方才遇到了一位卖发簪的姑娘,便顺便换了。”
青珠半信半疑,却还是没再多问。
其实,换了岂不是更好,人都已经变了心,簪子留着岂不是更伤情。
轮椅龃龉而行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回荡着,一直停留在墙头的一只黄雀突然叫了一声,清脆而空透。
那妇人微微抬了眼,看着它逆着光的身影,似水温柔的眉目中却隐着苍凉决然。
今天是户部侍郎王彦成二十八岁生辰,举城皆动,门庭若市。
但后门依然冷清。
大夫人宣泽不得从正门进府,已是王家多年的规矩,因为唯有如此才不会惊扰前厅的贵客。
四进的偌大院子,前院中庭的热闹喧嚣流转到后院时已是声若细丝,三道墙三重门,似是隔着天与地。
后院原本是一处荒芜,长久被废置不用,是大夫人以清养为名将这里略加修整后便搬了过来,平日里人迹罕至,连个下人都极少见。
青珠动作娴熟而利落地将夫人推到被青藤绕满的竹亭下,看了看面前堆满绣案的石桌,有些迟疑地问道:“夫人还是不打算见一见老爷吗,毕竟今日是他的生辰……”
宣泽默然片刻,开口平静:“今日家中繁忙,你去前厅帮忙吧,将给他的贺礼带上。”
自从二夫人嫁入之后每年都是如此,明明是堂堂正正的大夫人却要在自家夫君生辰时躲在角落中不得见人,青珠心下替她委屈,脚下未动,半晌才鼓足了勇气劝道:“夫人已经多年未赴老爷的生辰宴,往年老爷还会派人来请夫人出席,可今年却毫无动静,若是夫人再不主动些,只怕老爷和这个家就忘了咱们王府还有个大夫人,到最后还不是便宜了二夫人却疏远了夫人和老爷的夫妻之情……”
正要摘下面纱的大夫人手下一顿,哀伤染上眉目之间,没有应答,却轻叹了一声。
后院大树疯长,枝叶间鸟声婉转,这一声幽幽叹息转瞬间便没入了明亮夏日,再也无迹可寻。
但青珠却听到了,再也不忍说下去,只好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整个后院似是突然间便安静下来,又复了往时的沉闷。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没想到大夫人亲手□□的丫头也敢明目张胆地违反家规对主子说三道四!”
一个凌厉的声音突然间将寂静打破,青珠不由一个哆嗦,听出来人便是二夫人身边的刘嬷嬷,不由向后退到了大夫人的轮椅之后。
与那个两鬓发白却精神矍铄的刘嬷嬷一起款款而来的,还有一身新装明媚照人的二夫人许佳念。
她们从大树后出现,想来早就到了后院。
但较于刘嬷嬷的横眉竖目,二夫人却是面容和善,似是并未动怒,反而微微抬手挡下了刘嬷嬷的怒斥,举止之间皆是端庄风雅,看向大夫人的眸光清澈,连声音都温柔若水:“老爷今日诸事繁多,所以忘了请姐姐前厅一聚,姐姐有些怨言也是理所当然,妹妹替老爷在此向姐姐赔罪,还望姐姐保重身体切莫动气,当下还是要以老爷生辰为重。”
连青珠都听得出二夫人这番话说得大方得体又精巧细心。
已停顿在半空许久的手缓缓动了动,大夫人将面纱悄无声息地摘下,几乎覆着右边半面的伤疤毫无掩饰地显露在斑驳的阳光下,即便白日,也狰狞得让人心底生寒。
刘嬷嬷眉头一蹙,许是因着多见不怪,眼中更多的似是嫌弃,扶着二夫人向后退了一步。
二夫人虽是极力控制自己面色不改,但还是从她的脸上移开了目光。
“今日前厅人多嘴杂,我向来喜欢清静,便不去了。”似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伤疤有多么可怖吓人,大夫人微然一笑,伸手拿起桌案上一副尚未完成的绣面,沙哑的嗓音与清明的眸光似非出于同一人,“但念儿此话却是说的奇怪,莫说我缺席彦成寿宴便是我本意,即便是他有错,可他也是我的夫君,我夫妻二人之间的对错岂能劳烦念儿来费心。”
许是不防一向默不作声的大夫人会突然端了架子,二夫人竟是一怔,将她毫无起伏的话语听在耳中,却独独记住了那刺耳的“夫妻”二字。
她是在提醒自己,即便他也可以是自己的彦成与夫君,可自己却不是他的妻,至少,现在还不是。
自然将自家小姐的伤心都看在眼中,刘嬷嬷刚刚平静下来的一双浓眉又被挑起,但她尚未开口,却听大夫人身边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突然插话道:“老爷曾有吩咐,若无夫人准许,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扰。夫人她累了,还请二夫人先行回去。”
“好你个……”
刘嬷嬷的怒骂被自家主子挡了下来,二夫人脸色尴尬,却还是行了礼低眸退去。
脚步声很快便消失在被猛摔的破旧木门之后,后院中鸟声依然婉转清脆,放佛在庆祝着什么。
青珠眼睛一红,跪下领罪:“奴婢多嘴,又给夫人添了麻烦。”
若非大夫人想让她躲过体罚,又怎会如此与二夫人针锋相对。
“起来吧。”目光仍旧停在绣面上,但那双纤弱的手却停了下来,大夫人苦笑道,“这么多年,不嫌弃我的人唯有你一个,一起受的苦都应接不暇,我又怎舍得罚你。”
更何况,她说得也未必有错。
吱呀一声,隔着木门被开了又合上,在青珠去了前院之后,她捏着针线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手指抚过漆黑如墨的绣面,她盯着上面的几点如雪的白色花堆,许久才移开了目光。
放下绣面,她缓缓抬起右手,但手指却在碰触到那支发簪的前一刻停了下来,放佛再向前一点点便会被烈火灼伤。
她还是收回了手,神色出奇地冷静。
身子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她抬起了头,迎着透过枝叶残存下来的阳光微微合上了眼。
她并不困,在以往的此时还在埋头在绣面之中。
但她需要睡一觉。
那个姑娘说,她会做个很长的梦,那里有她最难忘的时光。
只是,她会哭着在梦中回到她念念不忘的过往,每一段回忆便会带走簪中的一滴泪水。
哭着做梦,已不是第一次,她早已习以为常,但她并不想一辈子都以泪洗面。
所以,她选择相信那个姑娘的话。
等簪中的泪水枯了,她便解脱了。
那位姑娘说:“没有人能选择遗忘所有过往,但枯水簪可泯灭你记忆中的爱恨悲欢。你还记得他的好,他的温柔,他的不好,他的绝情,但你不会再爱他,也不会再恨他,因为你对他已无情,他与你再无关。”
我还记得你的好,你的温柔,你的不好,你的绝情,但我不会再爱你,也不会再恨你,因为我对你已无情。
那是多么美好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