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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春节再往后数两个月就开始春种了。
大槐村生产队忙得热火朝天, 社员们早在去年接到救济粮的时候就心里发过誓今年一定要好好干活儿, 要伺候好庄稼,等秋收的时候, 过上吃饱饭的日子,也不要欠公家的粮食!
但是, 有时候世事弄人,大伙儿的愿望落空了。
他们努力是努力了, 可老天爷不给力, 今年的天气比去年还不如, 去年算是有点热, 夏天延长了期限。
而今年更夸张了, 自打播种下去,刚开始还下雨, 后头越到夏天越没雨了,天气炎热、干燥。
本来过了春种,社员们能稍微歇一歇, 喘口气儿, 等秋收的时候再忙活起来。
可今年不一样, 地里头的庄稼要社员们天天去河里挑水来浇, 否则怕这刚长成的禾苗给晒焦烧坏了。
挑水这活儿有点累人, 大槐生产队那么多地, 面积大不说,有的离河边远的,得累死掉。
家家户户都最少出一个壮劳力, 专门去干这挑水的活儿。
老秦家院子里那口井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深了些,以往打水的水桶只需要吊那么一两米左右的距离就能打水,现在还得再往下面放长些,才能打到水。
秦老头抽旱烟的次数变多了,吃完晚饭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看着孩子们玩耍,他时不时看眼那口老井,再叹口气。
秦于礼如今了不得了,大槐村谁说起他来都不得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有出息!
以往数年里,老秦家的幺儿都是村里头人嫌狗厌的存在,大家都在干活儿的时候,他在干啥呢?
他在想办法偷懒,成天带着一帮混子们到处耍,到处溜达,正事儿不干,歪点子倒是一堆。
偏偏你还耐他不得,他干啥都找好了借口,有理有据你轻易抓不着他的把柄。
这人真是可恨,如果是狡点也罢,可人家打起架来十里八乡找不见对手,打小养好的身板,比人家高比人家壮,打架时候那股子狠劲儿没人比得上,要不是关乎到什么生死大事,都不爱去招惹他。
这边要说的是,自打秦老三秦于礼年前去跑了一趟车后,年后就正式宣布被县里食品厂录用了,被招成正式工了!
他本来是个临时工,就跑一趟的功夫,他变成正式工了!
食品厂本来就是大厂,在县城里除了钢厂机械厂以外的最大的单位之一,他还是非常吃相的运输队,专门给食品厂送货的。
这工作舒服啊,来往各省之间,能见识的世面多,结交的人也多,最关键是这年头到处缺物资,你去那么多个地方,去了大城市,想买什么没有?
要是帮人偷偷带点货的话,还能赚个外快赚个差价和酬金,当然这是司机圈的不传之秘,外头是不知道的。
哪怕如此,社员们也羡慕坏了。
跑去老秦家问秦于礼咋被选上的啊,不要考试,不要学历的?
“不是说城里工作紧张,别说咱们乡下人,就是城里娃娃要找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秦于礼笑,抱着胖闺女喝麦乳精,说:“别人我不知道,但我会开车啊,会认路,还会修车,我不选上谁选上?”
瞧他还挺自信挺嘚瑟的,来问的人噎了下。
也该他嘚瑟,不然咋地?找了个吃供应粮的工作,以后专门出省开车,不用在地里干活,成了全村第一个出城的人,他嘚瑟谁嘚瑟?
要是普通工作,乡亲们也不至于那样羡慕,实在是司机这是个好工作,城里那些工种,司机这工作能排上前几,待遇好,自由度高,现在会开车的人少,这种稳定,轻易是不会丢了让人顶替的工种儿。
你要会修车会认路还是一把打架的好手,领导就最爱这种司机工人,派他出去放心,不怕丢货!
秦于礼把司机这个职业混得挺好的,但凡出车,每次回来都能大包小包拎点东西回来,给他闺女买衣服买小人书买吃的买喝的,活生生把闺女宠成大槐村最让人羡慕的女娃娃。
以前跟秦于礼混的那帮人没少嘀咕说秦哥自打嘴巴,以前那娃娃刚被婶子捡回来的时候,秦于礼多不屑啊,还天天琢磨说要把人丢哪里去,丢着丢着就变成现在女儿奴的样子?
一双胖手伸过来,在他嘚瑟的俊脸上拉了拉,“爸爸,喝。”
秦于礼笑眯眯喝了口来自闺女孝敬的麦乳精,甜滋滋的带着点奶香味儿,还别说,真挺好喝的,难怪那些奶娃子都喜欢喝这个,怀了孕生了孩子的大小媳妇也喜欢这玩意儿。
秦于礼就私下接过好几个单子,都是要帮忙买来自海市百货专柜里卖的那种麦乳精,秦于礼每次去都能搬回一整箱子,他也聪明,买得多了就跟百货那边的人商量,给个优惠价,一瓶又便宜个一两块钱,这钱进了他兜里。
话说远了,秦于礼这次回来是想接闺女和爹娘去城里头住的,他在单位有个单身宿舍,刚开始只能自己住,再多一人忙活不开,再说他上班要是出远门就没法带娃儿,就没提过把闺女带城里去的事儿。
现在这工作干了大半年,攒了些钱,秦于礼花了快两百块钱在城里买了个小院子,就普通的带院房子,平房一楼,里头有三个房间,还有个杂货间,另外带了个厨房,厕所在院子另一侧专门搭建了个,里头面积虽说不大,但五脏俱全,要是一家三四口人住着,就刚刚好,别提多舒服了。
这院子原先的主人家种了些花花草草,秦于礼寻思着把爹娘带过来,能帮他带娃不说,这院子里也能利用起来,种点蔬菜水果,要是有兴趣养两只鸡下蛋也不错。
看他把生活规划得挺好,把他们安排得明明白边,陈秋花没忍住笑,跟老头子炫耀:“当初你们都说我偏心三儿子没道理,可你现在看,还觉得没道理?”
“三儿打小就聪明,他不是懒,也不是坏,下地那种活儿就该给木头脑子人的干的,卖力气是不会啊,聪明人就该干聪明事儿!”
“哎哟还是我们囡囡有福气,我们囡囡来咱家以后,三儿当了爹完全不一样了,懂得上进了,以前聪明归聪明,但是就是想混日子,现在晓得要努力工作了,这就很好,以后带着咱们囡囡去城里享福,当城里姑娘。”
团子今年刚上公社小学一年级,是整个学校年龄最小的孩子,才四岁的年纪,长得胖嘟嘟的走路的时候一双小短腿儿啪嗒啪嗒的,一摇一摆跟个小鸭子似的,公社小学的女老师们让萌得不行,母爱泛滥,连下课都不让走,没事就喜欢留她下来玩儿。
明着说是要给最小的学生开小灶补课,实际上……顶着同学们同情的眼神,团子留下来被老师们带到办公室,就坐在小椅子上,晃荡着一双小短腿儿,日常让女老师们围着嘘寒问暖,外加捏脸调戏。
十里八乡找不出养得这么好的孩子,胖乎乎的五官精巧可爱,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又黑又亮,水汪汪的,乖巧看人的时候,最是让人心软。
团子爸有出息,又舍得给她花钱,背的书包是大城市买来的那种印着卡通图案的小书包,身上穿的也是大城里孩子们最流行的颜色亮丽鲜艳造型精巧的衣服。
还有脚上那双小牛皮鞋,走路的时候啪嗒响,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乡下全校学生每次见了都忍不住往她脚上瞧,要不是她年龄太小了,鞋子号码也小,就小半个巴掌大,不然这些学生还真想厚着脸皮跟秦音音小朋友借鞋子试试,就试试,试一下就好,他们也能感受下穿牛皮鞋是个啥感觉,回头还能跟人吹牛,说自己也是穿过牛皮鞋的人了。
今天的秦音音小朋友同样留下来让老师们好好关爱了一番,顶着被捏红的双颊晃悠悠地出了校门。
说是校门也就两顶土墙堆砌的,两扇旧到掉漆的大门立在中间敞开着。
老秦家的人都习惯老三闺女日常比其他孩子放学晚,照例是晚一会儿去接人,今天接人这活儿让秦于礼抢去了。
他刚跑了一趟车回来,就迫不及待往闺女学校跑。
看见那土得掉渣,小的不忍直视的校门,心里头再次将要接崽子去城里的决心坚定了。
看见那抹穿着粉色小外套,背着小黄书包的小闺女从里头走出来。
漂亮得像百货商场最新摆上的据说是国外进口的那种洋娃娃一样。
她转动着小脑袋,没看见来自己的人,也没瞎跑,抿着嘴乖乖巧巧在门口的石板上坐着,秦于礼故意不出来,看着他闺女等了会儿,又左右张望了下,发现还是没人来接。
于是把小书包放前面来,从里头掏出了一颗奶糖,撕开包装放进嘴巴里,眯起眼睛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闺女比他坐得住,半点不慌张,秦于礼等不住了,悄悄从后面绕过来,一把抢走闺女的小书包,听她小奶音尖叫了下,秦于礼瞬间舒服了,那种感觉就好像许久没回家,刚回到家的那种满足感。
他心情正好,拉着书包甩了个圈圈儿,“崽子,是我,你爸!”
回去的路上,秦于礼就自讨苦吃了,他闺女闷头走在最前面,一双小短腿咋就倒腾得这么快呢?
进了院子,音音闷头冲向院子里正在晒衣服的奶奶,指着爸爸控诉:“奶,爸爸又作弄人了。”
陈秋花一听眉毛倒竖,麻溜地从一旁抄起扫帚,就要抽过去,秦于礼笑嘻嘻躲开,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叫人没法看,这还是平时在外头行走的秦哥不?
要是运输队那些牲口们瞧见了,铁定不信。
“臭小子,你都当爹的人了,还总是欺负囡囡,你咋就这么幼稚呢?”
“笑啥笑,晚上没准备你的饭,想吃饭啊?求你闺女去,看囡囡愿不愿意把口粮让给你吃。”
秦于礼:“……”
当晚上秦于礼和闺女一人捧着一个小碗,桌上放着一个大碗,两人一勺一勺往碗里添。
秦于礼觉得没饭吃也不错,能得到崽子孝敬,忒有成就感了!
团子边吃边教育:“爸爸,你已经是个成熟的爸爸了,要学会自己吃饭,不要让音音哄。”
秦于礼默默闭上张开求喂的嘴巴。
老秦家的人:“……”
吃完饭后,团子从小书包里掏出两张试卷,一张是语文的,一张数学。
上面全是红勾勾,还写了100硕大的红字。
团子脸颊红红,有些害羞又忍不住献宝,捧着试卷到爸爸面前,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脸上带着和她爹同款的嘚瑟表情,再害羞都掩饰不住。
“爸爸,你看。”
“考卷太简单了,音音都不费力气呢。”
秦于礼勾了勾唇角刚想说点什么,刚到手还没热乎的试卷让陈秋花抢了过去,她别的字儿不认识,大大的红字100还是认得的,笑眯眯一拍手说:“还是咱囡囡厉害,你爸当年念书的时候,就天天抱着鸭蛋回来。”
“奶,去上学老师还给分鸭蛋吗?音音考了满分,老师都没给鸭蛋呢。”
陈秋花忍着笑,看着她三儿子那张便秘脸,说:“考得不好的人才有鸭蛋,考得好的人没这玩意儿。”
团子想了想,忍痛道:“那不然音音以后也考差一点?分了鸭蛋回来给爷奶还有爸爸吃。”
秦于礼:“……”
老子那是太聪明了,不屑于做题!!!
还没等到秋收秦于礼就带着闺女和爹娘搬家了。
陈秋花和秦老头打算等秋收的时候回村子里去住一阵子,去帮忙抢收。
结果这一年的秋天,稻谷子上结的谷子粒儿好多是空心的!
打不出米来,禾杆子整把拿起来甩一甩轻飘飘的,感受不到谷子的重量。
全村慌了,社员们急得眼泪直掉,村里老人都想过要不要等收完粮食找个地方死了算了,好歹能给家里孩子留下口粮,不至于拖累。
整个霖县所有生产队都弥漫着一股焦虑的气息,公社书记天天往外面跑,去开会,去商量咋办。
今年的粮食别说交公粮了,留下来吃都不够了。
本以为这样已经算是绝路了,接下来两年里老百姓们才体会到更深的绝望。
霖县的书记是个好领导,那一年顶住上头的压力没收公粮,把粮食全留给了农民自己吃,城里的压力一下子大了起来。
半饥半饿三分饱撑过了这年,第二年才是最水深火热的时候,此时全国好些个地方都遭遇了干旱,天上不下雨,地上干旱,粮食颗粒无收,有的地方甚至挨不住了把命根子存着的种子粮给吃了。
长山省这边受灾也不轻,算是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别的地方今年才开始旱,长山省这边是从前两年开始就有这个苗头了,一年比一年差,一直到如今,撑不下去了。
大槐村生产队苦苦在支撑,队长秦国树忙得脚不沾地,他瘦的厉害,天天往外跑想法子,晒得又黑又瘦,跟逃荒的难民似的。
眼下乡下地方都开始吃草根吃树皮了,甚至饿狠了有人往水里兑观音土吃。
大槐村还没这样尝试过,秦国树不让,他坚持着让大家再撑一下。
秦于礼把团子保护得很好,没让她瞧见这些残酷的景象,直到她发现爸爸不怎么吃饭了,爸爸总说在外面吃过了,系统叔叔说爸爸骗人。
后来团子才发现她见到的世界只是一点点大小,就像老师说的井底之蛙。
爸爸的工作供应粮发不出来了,每月只能领一点点粗粮,但团子每天都有米吃,还能吃上鸡蛋白面疙瘩。
秦于礼是有准备的,他老早就觉得气候不大对劲儿,加上搬来城里以后不靠地里吃饭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那会儿就收了一些粮食再手中,慢慢攒,存在屋里杂货间的大缸子里,存了满满当当的两大缸子粮食。
秦于礼不太吃,是确定这饥荒什么时候会结束,他怕吃多了粮食撑不到那么久。
他得养着爹娘还有个小闺女。
秦于礼这工作有个好处,就是方便出省,有些地方没受灾,他能拿着东西跟别人换粮食回来,但这种事,你要是换个一二十斤不大要紧,换多了每次背着粮食回家,那么大个目标,是会让举报的。
有风险的事秦于礼都不干,他琢磨了许久写了个计划书,跑县委大院蹲陈书记去。
两人不知道聊了些什么,跟着县单位这边就批准了秦于礼入职运输公司,专门给他权限,拉人搞了个车队。
秦于礼把以前跟着他混的那些混子们都拉了过来,当临时工,教他们学车,又喊了几个信得过玩得好的司机共同组建了这个车队。
这个车队最初是叫霖县车队,也是后世闻名的国内第一大汽车品牌,国际知名汽车品牌“”的前身。
霖县车队在全县抗灾中表现了非凡的行动力。
他们全国到处跑,跟没受灾的地方交换粮食,每每能运回来几大卡车的粮食,给了受灾中的霖县喘息的机会。
大槐生产队也终于等到了县里的粮食,听说老秦家的秦老三带着车队去拉回来的,现在全村上下都感激他,红着眼睛背回了一小袋粮食,不多,但是掺着水吃,又能撑上一段时间了。
秦于礼忙得晕头了,半夜回到家中,团子靠在客厅小椅子上睡着,听见动静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