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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寂灭】
我曾经在深宫中半夜秉烛时,曾仔细想过,正常女子初夜是什么样子的呢?含羞带怯?欲拒还迎?再不济次日清晨也会有夫君温言软语询问昨夜可弄疼了你?
我会对这些事百无禁忌是因为我已经彻底厌倦了。
而至今我对那夜的记忆都非常模糊,只记得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全身上下无处不痛。
所以,每次沐浴时看着身上浅一道深一道的鞭痕我都有一种极度的自我厌弃。
我几乎一闭眼就可以想得出在那的场景,那里的床头放着一盏琉璃灯,它摇晃着的时候会晃出一串迷蒙光影;我的右手被铐子铐在了床上,挪动身体都异常困难;一开始,我也是害怕的,会尖叫,可渐渐的,我嗓子喊坏掉了,一咳嗽声音也粗得与砂纸一般。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了为什么那些小女孩会是那么一副样子了。
听说那个人,一向最喜欢玩弄幼童与少女,而且玩也只喜欢玩一夜,玩过了就扔在地下室里准备喂那头他养着取乐的白虎。
我是不是该庆幸自己这副好皮相?他囚我囚了三天,还是被他口中的“死婆娘”给拉下了床,那是个看起来很富态的老女人,她看见了我,满眼的怒气变为惊诧。
我听见她摔东西破口大骂∶“天杀的!你不怕遭天谴吗?啊?!人家才多大啊!你这么糟蹋她!你还有没有人性?!”
我也叫过慕凉,叫过无数次了,诅咒那个富态的老女人的丈夫也诅咒了无数遍。
可慕凉没有应我,而那个人也没有应我的诅咒。
我只能看着自己慢慢地陷入一片绝望的深渊,慢慢地,将自己封闭起来。
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吵了起来。
我直直地看着,床上他落下的铁铐钥匙。
男人拿了床头的鞭子冲那女人甩了开来,眼前那条鞭子像毒蛇一般伸展开来,破风声似记忆深处的某种可怕信号。
霎时,我像看到洪水猛兽一般从床上跳起来,喉中发出沙哑的痛苦叫声。
铁铐已开,我冲到桌子旁拿起剪刀就猛地从背后对着那个男人捅了下去,那个男人甩开了我,我满手是血地又爬起身用剪子狠狠捅进他胸口。那个女人想拉住我,我却大叫着胡乱挥着剪刀。
再回神,只剩下满屋飞溅的鲜血和两具满是血口的尸首。
墙上挂着一把剑,我扯下来,朝门外奔去。
很多护院拿着棍棒奔来,我看见了扇我耳光的那个大汉,冲上前刺了他好多剑,旁边的人拿棍棒狠狠敲在我身上,半晌,他们的目光竟流露出一丝恐惧,谁都在退回,谁都不敢走上前。
他们在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
而锦衣卫的人原本搜了附近几天没有离开,闻讯赶来时却被那犹如地狱中爬出的女鬼给吓了一跳。
我杀了目光所及的所有人,突然就看见一片紫衣的锦衣卫,脑海里所有记忆被模糊,只剩下两个字∶快跑!
我使着轻功几个起落便逃离了那座宅院。
逃得那么快,像想丢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我被锦衣卫追赶了一天,身上除了棍棒打出的淤青,还多三处大伤,虽不及要害,却血流不止,尤其是胯骨处。
不过他们的人也被我杀得差不多了。
后来,锦衣卫拥簇着一人而来,他眉目有些熟悉,似曾相识,眸中闪着极其复杂的碎光,隐隐的,仿佛还有快盈出的泪花。
他试了几次,嘴角才勾了起来∶“璃儿……我来接你了。”
空白的脑海似触水泛波,无数记忆混杂扭曲,缓缓浮现二字∶慕凉。
我极慢地走向他,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听见一个人颤抖的声音∶“殿……殿下,慕小姐已经疯了,您……您还是离她远一点……”
他淡淡推开他,走上前,伸出手,我静静看着他,停下了脚步,伸出沾着干涸与新鲜血迹混杂的手,和他的,握上。
他一把将我拖过去抱在怀里,声音颤着,哑着,仿佛那些伤刀刀砍在他身上一样∶“对不起……对不起……璃儿……我来晚了。”
我眼神空洞着,忽然落下泪,声音虽弱哑却万分清醒∶
“慕凉……我怕。”
他身子一颤∶“璃儿……”
我转头看着他,没有表情,却流着泪∶
“慕凉……我害怕……”
终于在最后二字,染上了哭腔。
……
我疯了一年。
整整一年。
把皇兄错认为慕凉一整年。
那一年我除了皇兄谁都没碰过,只要有人一靠近我我就疯了一样大吵大闹……哦,反正在他们眼里,我本来就是一个疯子。
洁癖好像也是那个时候养成的,不想和其他人的皮肤或者衣料接触……不过大多时候,我只是自我厌弃,说的“脏”,只是觉得自己脏而已。
母妃在那一年忽然病重,我躲在皇兄身后看着那脸色苍白的漂亮女人在她陷入昏迷前,也是留在人世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璃儿……母妃对不起你。”
我用手轻轻拂去皇兄脸上的泪,像他无数次那么对我一样,然后看着他,浅浅地傻笑。
皇兄也笑了笑,又落了一颗泪∶“笨蛋……”
我听到他的声音染上似霜似雪的苍凉∶“我也对不起你,璃儿。”
我歪头∶“慕凉对不起我?”
他摸着我的头∶“慕凉也对不起你……整个天下都对不起你……我的璃儿从前那么明媚,像天上的太阳一样……你看看,现在呢?他们把你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听不懂,只是傻傻地笑。
我恢复正常,是在母妃彻底断气的那天晚上。
我是亲眼透过门缝看见,一个太监,拿着白绫狠狠勒着昏迷不醒的母妃,最后探了探她鼻息才放心离去。
不知为何,那时突然就觉得手脚冰凉,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带血的画面,也是一个女人,面容看不分明,只隐约记得她眼角下的泪痣。
我梦魇了一个晚上,可怕也好,幸福也好,现实也好,幻想也好,所有被自己亲手尘封的记忆全部重回了脑海。
啊……都想起来了……慕凉就没有了。
皇兄走过来,想摸我的头,我声音轻得似在呢喃∶“皇兄……我没有娘了,又没有了。”
可这次,是真的,彻底没有了。
他僵着手,半晌才反应过来∶“璃儿?你想起来了?”
我抬眸,笑容轻轻浅浅∶“皇兄……这么久以来,多谢你了。”
于是,我为了自保又接着装疯,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我帮皇兄解决竞争对手,为母妃调查清楚了害死她的真正凶手,也让自己真正看清了这宫中人情冷暖。
厌倦了之后,我也就不愿再戴着面具了,借落水的借口恢复了记忆,那时慕凉与皇兄羽翼渐丰,我也算有了庇护,干脆就随性而为,因此也立了不少敌。
于是剩下的,也只有等了。
时隔七年,我又见到了他。
他笑着伸手∶“梨儿,回家吧。”
我看着他,心头有些发涩,一时竟涌起了泪意,只好掩饰似的拖长了音,装做漫不经心∶“知道了。”
殊不知,这又是另一场浩劫的开始。
彼时,我们对前路,真的一无所知。
……
我自凌府一路策马而来,至慕府门前停下。
“你们自己开门,还是让我闯进去?”我淡淡道。
“小……小姐?”管家愣愣,旋即让人开了门。
我一步步走进慕府,带着恍若隔世的记忆,带着满身的伤痕与鲜血,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然。
“小姐……这是……”路遇碧溪,她看着我,一脸惊愣。
“慕凉在哪?”我偏头问道,“带我去找他。”
碧溪虽有些疑惑,还是依言带我去了。
他在书房,依旧是如玉的侧颜,秀挺的身姿,梨花白的长衫衬得他身形修长,他墨发尽束,与衣衫黑白分明。
哪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我淡淡地扯开唇畔。
他看见我,眸中闪过狂喜,紧接着又流泻出淡淡的心疼∶
“梨儿?”
我没答,静静地看着他。
我踏血飞溅为你而来,你浅笑依旧作壁上观,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
我听见自己胸膛皮肉下心脏撕裂的声音,语气却平静至极∶“慕凉……你累不累啊?”
——他在你面前不是最喜欢装了吗?慕梨你还信他,你是不是傻啊?
“骗了我这么久……假装喜欢我这么久……”
你逼宫,我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要骗我?
他愣怔,眉目渐冷∶“你在说什么?”
——他乱了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没有了威胁你皇兄的筹码?
我看着他∶“做这些为了报复皇家杀了你爹娘?报复我杀了你姐姐推你去落寒宫受苦?”
——慕凉……我害怕……
他也扯起了唇畔∶“你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想我的?”
蓦然他的语气变得冰冷,直直刺进了心窝∶“所以……慕梨,你在看到那些后,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的?”
“你还是反悔了是不是?我为你做了多少都没用是不是?这么久以来你只想要我一句话才能让你自己心安理得地离开?呵呵……好,如你所愿。”
“慕梨,我从来不喜欢你,从来。”
我笑了笑,笑出了声∶“好,慕凉,我们完了。”
“慕梨……你别后悔……你此一去,选了你皇兄,有本事这辈子都别回慕府。”
这威胁的话和凌子焕怎么那么像?可凌子焕说的时候,我为什么哭不出来?
我没有回头,也就没有看见他捂着胸口绽出的血花,晕在白衫上,一点一点扩散。更没有看见他眸中微光黯淡,类似万念俱灰的情绪……
还有焦急把容煜叫来的碧溪。
为重新翻上了马,无数回忆充斥耳畔,我只能策马扬鞭,睁着视线模糊的双眼,朝着离皇宫相反的云凌山去了。
真是高看我了慕凉,我哪有那么出息,我不可能帮着皇兄与你站在对立面。
而如今,我算是叛出了皇兄,你却不要我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看见了云凌山,看见了山下凝成的一条湖,于是下了马朝那走去……反正中了白日藏,也活不了几天了。
我望穿秋水,守着等你回来的念头守了七年,你却不屑一顾把我抛弃尊严换来的性命虚掷……
何其残忍?
——总有一日我会带你闹遍天南地北。
——怎么瘦了这么多?
水渐渐蔓延到膝盖。
——连同你七年前所受的苦……我知道,我都知道。
这样的结局也好,我最期待也最害怕的大婚之夜永远也不会来,慕凉或许永远也不知道我是不清白的。
——别走行不行?梨儿……我是真的怕了。
水……漫过腰身。
——梨儿,选个日子成亲吧。
——风刀霜剑言如雪,你在我怀里,我给你挡。
水,淹没口鼻。
最后想到的,是那日忌日,他说,
——试着相信我,如果我让你失望了,我会给你机会杀了我。
——……好。
笨蛋,我怎么舍得?我当时想着,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
让我替他死吧。
……
京城∶
“启禀陛下。”
洛南煜淡淡∶“讲。”
“慕家的人来了……”
“终于来了?”他勾唇,看着天际,“好……”
“陛下……”士兵着急打断,“慕家却不是为逼宫而来,先前传闻慕凉逼宫的消息可能有误。”
“慕家自宫门口铺出十几里红毯,带着十几车聘礼,说再加上慕家夺回的兵符与整个天下作聘,迎娶陛下生妹,洛紫璃。”
士兵疑惑∶“可六公主不是在十几年前就……”
洛南煜笑了出来∶
“慕凉……好小子,无愧与让璃儿等了这么多年!”
京城逐渐喧嚣,天边彩霞破云而出,洒下万顷金芒,远处喜乐隐约可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