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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无辛送梅非回到她所住的客栈的时候, 天刚蒙蒙亮。满城的红枫被雨水洗过之后越发鲜亮, 而那些经受不住风雨掉落在地的枫叶却已碾碎成泥,与污灰混到一处,再也看不出原本的火红。
“谢谢。”梅非胡乱地点了点头, 也没有看他,便转身朝里走。
“喂!”陶无辛出声唤住她。
她停了脚, 却没有转身。
陶无辛抿了抿唇。“你——”
“放心罢。”梅非打断了他的话。“我会一直住在这个客栈,等你安排好一切, 我便同你回蜀地。”
陶无辛的眉心蹙了起来, 燕眸里有些纠结。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唤她。
从前那个没心没肺的“小梅子”他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了。该叫她公主么?还是小非?
他们之间,像隔了一段蜀纱, 再也看不清晰对方的心思。
梅非的手搭在自己的房门上, 闭了眼呼吸了几个来回,才推开门进去。房间里没有燃灯, 破晓时的微光让整个房间看上去有些寂清。
折腾了一整晚, 着实累了。她勉强走到床榻前便软倒了下去,抱着被衾闭上眼补眠。
明明已经困得不行,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却不停在她脑中转啊转。一会儿是大师兄和姜红月无奈的拥抱,一会儿是桃色纤细灵活的身影,一会儿又是穆澈。
到最后, 却是陶无辛在烛火下的剪影在她脑中定了格。
结为夫妻,共享天下。
情窦初开的时候,她也曾偷偷幻想过要嫁一个怎样的郎君。那时候她满心里装的都是容师兄, 如今此梦已远,却没想到第一个表示要娶自己的人,却只把这姻缘当做一笔交易。
那些鸾凤和鸣,那些举案齐眉,那些儿女情长,似乎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
本来就不该奢求的罢?心底的那丁点儿希望又是为了什么?
她懊恼地翻了个身,强迫自己脱出这些关系,冷静地思考应对。
陶无辛有野心,自己又该用什么方法让他心甘情愿帮连姓皇室重拾这片江山?他就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双刃剑,若她使得不好,反而会伤了自己。
她得想办法将他的野心为她所用,又得提防一个不小心控制不住,被他借机颠覆,叫这片大好河山成了姓莫的天下。
难,难,难。
她想了一阵子,不知怎地思绪又回到了穆澈的身上。明明是冯傲的人,却为何要阻止桃色?莫非是冯傲他又突然改了主意,不想再破坏岭南平阳的结盟了?
也没有道理,若是冯傲的命令,穆澈没理由不通知桃色。
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桃色私自这么做,并非出于冯傲的命令;第二,是穆澈私自救了上官月和姜红月。
而这两种可能比较而言,显然是第二种更加合理一些。至于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金黄色的朝阳渐渐钻进了随意搭下的帷帐,在梅非的脸上投下一道一道光线。她蹙了眉,背过身去抱住了头,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直到听见外面喧闹的声响。
她再也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推开窗子朝外头望了望。不过刚过辰时初,街上竟然已经熙熙攘攘地站满了平阳城的男女老少,面含喜气,互相寒暄。
无数身穿红甲,手执长矛的兵士将人们挡在街道两侧,分出一条整洁宽阔的道路,道路中央铺上了大红色的毯子,上面绣着大朵的芙蓉花开。
对面的楼上也纷纷推开了窗,好奇地朝下望,一边望一边儿欢喜地讨论着今日的盛事。
梅非的头在这喧闹中开始隐隐作痛。她关上窗子勉强挡去些喧嚣,坐在桌边倒了杯冷茶,又揉了揉脑袋。
她居然都给忘了,今天便是容师兄和姜红月的大婚之日。
冷茶入口,涩了喉咙。她放下茶杯,洗漱完毕之后换了条粉蓝的袄裙,对着铜镜望了望。
一张憔悴的脸。
梅非把镜面朝桌子上一口,双手捧着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须臾之后,她又将镜面翻转了起来,从一旁的包袱里翻了翻,只找着一只青雀头黛笔。对着右眉刚一用力,吧嗒一下子断成两截。
梅非的眉头打了一个深深的结,脸色更加晦暗了些。
“不是吧?”她看着断得相当彻底的黛笔。“容师兄成婚,我只是想别那么难看,这样也不行么?”
她平日里不惯脂粉妆点,这只黛笔还是许久之前买的,阴差阳错地带了过来,关键时刻还是没起到什么作用。
梅非索性丢了黛笔,对着铜镜扯开一个极大的笑脸。
“小非,你是美人,美人!没有脂粉,没有眉黛,你也一样是美人。”
她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大声地说。
铜镜中的笑脸大得遮去了黑眼圈和苍白的脸色,只留下明晃晃的红唇雪齿。
“果然,美人就是美人。”
她重获自信一般地重重往桌上一拍,推开门去了旁边的房间,往房门上敲了敲。
“阿隐?”
没人回答。
梅非有些奇怪。照理说这么喧闹,也早过了他习惯起床的时间,他早该醒了才对。难道是生病了?
她赶紧又敲了敲。“阿隐,你醒了么?”
这次用力大了些,门居然吱呀一声开了。
门没锁?
梅非迈步进去。房中的竹帘垂着,显得有些昏暗。
梅隐坐在红木桌旁,一动不动。
“阿隐?”
梅非疑惑地慢慢靠近他。
他垂着头,面无表情,像是只失去生气的人偶。
“阿隐,怎么了?”
梅非站到他面前,弯下腰去看他的脸。“出什么事了?”
他缓缓地抬头,对着她的眸子。那双桃花眼沉凝着,染上了淡红,看上去很颓丧。
“姐姐,你昨晚去了哪儿?”
梅非一怔。
“今天容师兄大婚,我担心你难过睡不好,所以昨晚特地去找你。你的房间里却没有人。”梅隐盯着她的眼睛,竟然有些痛苦之色。“今天早上,是陶无辛送你回来的。”
梅非笑了笑。“阿隐,昨晚我的确跟陶无辛在一起,不过——”
“姐姐。他是不是要挟你?”梅隐突然抓住她的肩膀。“他用什么要挟你?”
“阿隐,你误会了。”梅非抓住他的手,试图解释。
“姐姐,别再为我做这些事,别再为我受人要挟了!”他的手颤抖着,用了力气。脸颊上那颗朱砂痣红得像要渗出血来。
梅非的肩胛被他捏得生痛,偏偏还只能好生安抚这只炸了毛的小刺猬,一时之间也没有细想他话中的异样。
她柔和地冲他笑着,两只手扶着他的脸庞。“阿隐,你真的误会了。陶无辛他没有要挟我。昨天晚上我之所以跟他出去,是因为有人要暗算大师兄和姜红月,阻止这场婚事。我是跟他一起去救大师兄的。”
梅隐呆了呆。“暗算大师兄?这——”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有很多疑问。”她好言好语地跟他说。“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不过不是现在。”她捏了捏他的脸。“你听,外面很热闹呢。我们不出去看看么?”
梅隐的脸色忽明忽暗。“姐姐,你想去看?”
“嗯!”她点头。“我很想看看容师兄他穿喜袍的样子,一定很好看。阿隐,走吧?”
“可是——你不是说不参加喜筵?”
“谁说我们要参加了?就在外面看看不行么?”梅非笑得很得意。“待会儿新人会绕城一圈,我们只要在人群中看看就行了。”
梅隐终于松了松手,梅非的心也跟着放松下来。
“阿隐,待会儿我们去吃福生楼的小笼包好不好?平日里总是没位子,今儿个一定能找着地方。”
她往他脸上拍了拍,从他的手臂下挪出身子。“快换身衣服。”
“好。”梅隐的唇角翘了翘,之前的颓丧之气去了大半。
两人刚出了门,迎面便碰上了微醺。
微醺右手里提着一只红色木匣子,朝梅非和梅隐浅浅一笑。
“小非,是大公子让我来的。”
梅隐的脸色立刻有些不好看。梅非瞟了他一眼,心叫不好,又只得朝微醺点头。“他有什么事要让你转告我么?”
微醺瞧出些端倪,面色不改,将手中的木匣朝她的方向打开来。
“大公子说你也许会想去看看碧璃公子的大婚之礼,又说你昨夜里染了些寒气,脸色一定不太好,所以叫我来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木匣里都是上好的脂粉黛笔。
梅非眉一挑,这算是什么?示好么?
虽然想到陶无辛心头还是堵了一口气,但这些东西却让她心痒痒。
“微醺,你会上妆?”
微醺笑意深了深。“略懂。”
梅非拿眼角瞥了一眼梅隐,只犹豫了一下子便听得梅隐开了口。“那就麻烦你了,微醺。多谢你家公子。”
梅非略有惊诧,却见梅隐朝她微微一笑。“姐姐,我到楼下等你。”
微醺只花了小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
傅粉,描眉,淡晕胭脂点檀唇。眉间一朵描金木槿花钿,灵秀动人。梅非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彻底呆了去。
原来微醺所谓的略懂,其实是相当擅长的意思。
上完了妆,他又替她梳了个玲珑髻。修长圆润的指尖在发中轻柔地出入穿插,无比灵巧。
“微醺……”梅非喃喃。“真不知道你还有这等手艺……”
微醺的眼从铜镜里看她,依然温柔沉静。“喜欢么?”
梅非忙不迭地点头。“太漂亮了,我都有些不习惯。”她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觉得不像是我了。”
微醺笑了一声。“小非,你本来就很美。”
梅非的脸烧了烧。果然,被打扮成美人了之后,连行为举止也收敛了不少。
她走下楼的时候,连梅隐也呆愣了片刻。
这凤眼蹁跹,木槿妖娆。垂眸浅笑,眼波流转,让人不自觉地屏息静气。
“小非……”梅隐的嗓音带了一丝沙哑,随即他掩饰地咳了咳。“姐姐,很好看。”
梅非心头暗自得意。
“阿隐,走罢。”她昂首挺胸,从容不迫地朝前迈。
梅隐脸色一变。“小心——”
梅非的脚绊在门槛上,眼看着就要拥抱大地。所幸她轻功底子不错,反应又快,翻了个身又稳稳落在地上。
虽然没有真的摔倒,也给她弄了个灰头土脸。
人,果然是不能得瑟。她咬牙切齿。
梅隐赶上来扶着她上下地看。“姐姐,没事吧?”
她悲愤地摇了摇头。“没事。”
两人来到福生楼,只见店门口挂了一块硕大的牌子。
“东主有喜,闭店一天。”
梅非没好气地白了这牌子一眼。“什么有喜,一定是去看大婚了。”
梅隐笑了笑。“没关系,我们改日再来。”
街道上的喧嚣之声突然变大,人群中开始出现欢呼声,隐约可听得“碧璃公子”,“红月将军”,以及一些“百年好合”之类的祝贺词。
“好像已经来了。”梅隐朝道路的那边看了看。
“是么?”梅非踮着脚,将手挡在眉前眺望。“来了来了!”
数十排侍卫骑着白色骏马在前面开路,骏马的头上都绑了红色的绸缎。
接下去是手执代表平阳和岭南的旗帜的兵士,整齐如一地走过。
紧接着,数对身穿蓝衣的俊俏少年少女,手捧着花篮,面带微笑地朝四周撒着花瓣。
“这排场,啧啧,有生以来能看一次也算值了!”人群中纷纷惊叹。
“你以为能看几次?平阳王娶儿媳,当然得讲足了场面!”
“听说这里面还有红月将军带来的红月军,不知道是那些?”
梅非瘪了瘪嘴。
“真是浪费。”
她绝对不承认自己是出于嫉妒。
梅隐看着她的侧脸,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将来姐姐出嫁的时候,一定比这还隆重。”
梅非摇头。“我才不要。被那么多人看着,多别扭。我要是出嫁,就让所有人都喝女儿红,喝到醉过去为止。”
她的脸上忽然有些惆怅。
爹爹曾经酿过一坛女儿红,藏在酒窖里。虽然他没有说,她却知道那一定是为了她准备的。
虽然他们都知道,也许这坛酒永远都不会有被打开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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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俗话说,前世不知道做了多少孽,今生才会投胎成一条门槛。
身为一条门槛,我自责过,我检讨过,我哀嚎过,最终沉寂。
因为我意识到,既然做了门槛,那就得好好珍惜我的槛生。我雄纠纠气昂昂地挺胸抬头,不放过一只脚。
我不过是尽忠职守而已,为何却招来这么多白眼?
就说我绊倒的这个女人吧,明明就不是淑女的料,还非得学人家纤纤移步。这下好了吧?被绊倒了吧?
要怪也不该怪我,我说你们到底在瞪什么?你,你,还有你?好好的三个大男人,盯着我一个小门槛瞧什么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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